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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9卷:破府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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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爱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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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7-26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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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9卷:破府刀藏)
第二八十折
岂怨憎会 爱别离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一侧,连映着月华的粼粼波
光都无法将他稍稍照亮,毫无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阿傻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难以摆脱的残魇,一如破庙中老者的
拳脚,抑或岳宸风由他身上夺取、而后又加诸的一切,肆无忌惮地解裂他对现实
的认知,直到少年能与之共处为止。
疼痛从未消褪过。对阿傻来说,活着本身就带着痛。
毋须与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对,少年也知危在旦夕,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非
是脱力,而是动弹不得,彷彿空气一瞬间化成实体,牢牢箝着五体百骸,连吸入
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荡荡的,遑论提运内力。
少年单薄如钢片般的纤瘦身形,就这么被「凝」在渠畔,殷横野单手负后,
饶富况味的眸光中依稀有着几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状,持续收紧锁限,似正欣赏着
一株被残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无疑是绝佳的刀尸,心性沉静、坚毅卓绝,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
亦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光凭他能从《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图「读」出精妙的刀式
古谱,已是惊人的资赋。论刀法上的悟性,伊黄粱远不如此子,当年他能练成
「花爵九锡刀」的无形刀炁,靠的还是殷横野的指点。
从花册析出九锡刀的儒门前贤,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锡刀心诀被三槐本家收
藏起来,却任由成摞的孤本图籍流落在外,并非买椟还珠,不知稀贵,而是认为
图中所蕴,已尽在《花爵九锡刀》的心诀中。若无前贤之大智慧大修为,机缘巧
合勘破迷障,花册也就是小道古遗罢了,有《九锡刀》入奉阁藏,何苦再多收这
几本不伦不类的物事,瞧得后人尴尬?
殷横野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以试金为名,从司空家府库取得成摞的花册—
—在他们看来或许此非赏赐,而是这殷姓的门客,替本家解决了一桩麻烦也说不
定。至于区区九通圣,竟能从册里推衍出刀诀,自己没练,却私下授与他人,则
应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帮龟缩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晓有阿傻这么个人,还不炸了锅!
但他们会透过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传的古籍之秘,抑或将他当作道统的一
部份,直接封存起来?殷横野不无恶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地哼出一
丝蔑冷。
三槐非是守旧,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这般拖沓颟顸、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它们一如
山川河流令人敬畏,无论兴盛或衰颓皆蕴藏力量,渺小如人,以为看懂了河山起
落,甚至妄加议论,一旦它们真正发怒,天地倒转,洪涛灭世,不过转瞬间耳…
…人世一切,有何意义?
他曾唆使吕坟羊,冀以司空家当主身份,促使三槐现世,掘出儒门深藏的中
枢势力,但吕坟羊只想要他的友谊,以及与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试图推
动司空氏,以吕坟羊兄妹的存废抉择,促使它们站到其余二槐的对反侧,但司空
家只想着掩盖丑闻,息事宁人;他还试图挑拨三槐背后的势力,以丑态百出难以
收尾的司空家为饵,诱使它们出手处置,却没有丝毫回应……
儒门若有中枢,便只余一团虚无,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不管你扔什么进去,
都再不起丝毫涟漪。
天观七水尘那「不使一人」的羁誓,看似耗费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横野心
知肚明,以当年声势之盛,他所能影响的,不过儒门外围罢了,面对那团深不见
底的虚无,始终缺了关键的那一击;僭夺「权舆」、妖刀祸起,乃至异族斩关,
天下大乱……这些通通没能让三槐「动」起来,反在吕坟羊兄妹之后,连原本唯
一在台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没,顺势无踪。
在萧谏纸或屈咸亨看来,灰袍老者的所作所为,兴许是罄竹难书;但对其真
正的锋指而言,殷横野其实收获有限。而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恼的事了。
水渠边上的少年双脚离地,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浑身抽搐;足尖离
地只两寸,却怎么也搆不着地面,瞠大秀气的双眼,血丝密布,甚至开始迸出红
点,青紫的面色十分骇人,彷彿将被幽魂扼毙。
身为九通圣之首,殷横野学富五车,兼通各种奇门杂艺,目读唇语便是其中
一门。屈咸亨死前,仅说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断首;少年此举的动机还有
待探究,或被残疾老者打昏了头,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时的恐怖记忆复甦……迳
行认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实过于武断。殷横野很清楚,或许伊黄粱才是对的。
但他需要发泄怒气的对象。
况且伊黄粱对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横野能忍受的底线。
相对于出色的医术和武功,伊黄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坚强。
他缺乏为恶的坦然与率性,时时摇摆于正常与非常之间,殷横野需要他一直
是那个在破晓时分惶惶然走出医庐、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无助少年,才能成为堪
用的棋子。制造「雪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黄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横
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许、乃至鼓励他这样做。培养一个真正的衣钵传人?这就太
过了。伊黄粱的心上,不能有这样的温情寄托。
阿傻必须死。老人对自己如是说。能死于意外的话,就更好了。
「寒潭雁迹」屈咸亨武技强悍,堪称他那一代人的绝壁巅顶,亲炙其威的伊
黄粱谅必异议不多。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战斗中奋不顾身拼搏,伤及根本,
又疏于培固,在这样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失神瘫倒,
头面浸入水中,截脉断息丢了性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着悬于锁限当中、宛若离水之鱼的少年,像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孤赏
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从悚栗感动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丝诧异、迷惘,最终大
大瞠开,混合了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来,竟有几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丝毫气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极处,却始终未死。
通过那薄膜也似、将他里里外外包覆起来的凝锁之力,殷横野察觉少年体内
有股异气横生,自不知名处冒将出来,接替了原本的空气、内息之用,继续维持
着生命。
这股异气虽弱,却自成循环,生生不息,既不知来处,亦似无耗逸散失,周
天而行,且有越来越强的迹象……
殷横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读过一部失传的儒门镇教神功、名唤「楚雨四时」
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阿傻既未去过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没携出这
门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册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远古儒脉的无上瑰
宝!
老人胸中气涌,直欲冲出天灵,狂躁之余,几欲放声豪笑:
这下子,五行殿那帮老东西还坐得住么?这可是数百年……不,兴许是千年
以来,儒门道统再一次现世;面对这条野路子,你们究竟是要杀要迎,还是继续
装聋作哑,隐于世所不知处么?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阵营前,殷横野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
正想着,蓦听水风里数声铮錝,满是兵马杀伐之气,虽未蕴内息,激越的弦
响却令老人心头一震,顺势撤去锁限,少年「扑通!」跌落渠中,顺流而去。
便只这么一霎眼,一抹乌影飕地掠出院篱,落地时微一踉跄,月光照出一张
略显苍白的大圆脸,却不是伊黄粱是谁?
「先……先生!」
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横野注意到他手里提了柄单刀,有意无意挡
在自己和身后水渠里的少年之间。另一抹娇小的身影,则从无殭水阁的方向奔至,
未及开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奋力将阿傻拉出水面,叠掌按压少年单薄的胸膛,
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恶」的一声呕出酸水,抽搐着呛咳起来。
殷横野没理会满头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黄粱,怪有趣的看雪贞施救,总觉这具
肉娃娃的运作之理委实是谜,瞧着少妇晕红双颊、唇黏湿发的动人模样,岂能想
像她其实并无喜怒知觉,所有的反应都是按谱奏琴,只消偏得些许,没咬上弦,
就会怪诞如自说自话一般?
伊黄粱对这只肉娃娃的喜爱是毫不掺水的,院里遍设叠高的亭台,几上摆着
雪贞喜爱的琴具,亭中抚琴视野绝佳。适才想是雪贞远远眺见有异,拨弦示警;
但伊黄粱来得忒快,谅必有备。
老人含笑回眸,从他面上睇到了手里的单刀。
伊黄粱无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让,阿傻便要断送性命,再开口时隐
带呜咽,听来软弱不堪,宛若哀鸣:「先生……先生……」
「我就是来看看你。」殷横野神色自若,温言和笑。「伤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黄粱胖大的身躯微颤着,终于下定决心,双手抱着刀鞘
一拱,涩声道:「先生,他……他实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资赋甚高,足堪
大用的份上,饶他一回罢。」
「我要饶他什么?」殷横野疏眉微挑,兴致盎然。「你且说说。」
伊黄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馒头似的圆脸几胀成了猪腰模样,一抹额汗,畏畏
缩缩道:「高……高柳蝉拳脚太狠,他……他在庙里给打懵了,又见……又见冒
替权舆之人惨死,惊怖交加,这才失手……失手铸成大错。先生,他若知晓高柳
蝉的紧要,断然是不敢杀的。这孩子心思单纯……不、不是,他根本没心思,像
张白纸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蝉的身,才未事前叮嘱,这实……实怪不得他。」
老人点了点头,像与孙儿辈话家常,瞧不出半分烟火气。
「只有这样么?」
伊黄粱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坦白吐露。「不……不敢欺瞒先生,我为
加强刀尸与妖刀之联系,让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铸的幽凝刀为兵,绝不离身,收效
甚是显着,颇有人刀合一之感。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恶战,亦教他携此刀傍身,不
幸遗落在战场,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过错,请先生责备。」
殷横野微微瞇眼,淡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现在何处?」
伊黄粱横捧单刀,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嚅嗫道:「在……在此刀之中。」
那刀是当日他脱出龙皇祭殿时,乘乱带将出来,虽是柄利器,远远称不上神兵。
以伊黄粱的修为,纵使伤势未复,也没有用实刀的习惯,殷横野料此刀必是交付
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并未携行,伊黄粱听闻琴声赶至,顺手带了出来,不
禁含笑点头:
「老牛还舐犊,凡鸟亦将雏!你也是很上心了。这般听来,果然是你的错。」
「愿……愿领受先生责罚。」
「那好。」殷横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遥遥点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
虽废了萧谏纸,但南宫损亦不幸罹难,折去高柳蝉更是难以估量的损失。两枚刀
魄暂寄汝手,不是教你拿来玩儿的,已在战场失去一枚,仅剩的一枚还任由黄口
小儿随意携行,你的荒唐怠惰,实令人难以忍受。我本该断你一臂,教你记住教
训,念在你尚有用处,可以他们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岂有旁人?无非阿傻雪贞而已。
伊黄粱如遭雷殛,见老人凤目微瞇,显是起了杀心,终于明白此非虚言恫吓,
自己若不能明快决断,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权取一,而是一个也留不住了…
…虽说如此,又有哪个能够轻易舍去?张嘴欲言,竟吐不出半个字。
殷横野肩臂未动,蓦地弹出一缕指风,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一声单刀脱鞘,
伊黄粱几乎拿捏不住;余势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躯转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浑
身湿透的两人,阿傻惨白的头面半偎在雪贞高高耸起的沃乳间,剧烈呛咳的脸孔
除了生理的不适,却无太多波澜,对比满面错愕的艳丽少妇,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死亡之于少年,从
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
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
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须得心痛若此,才能
产生美,一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
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甚至让大夫有一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然
而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
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休说换成任一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
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更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
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
管他确实拥有天赋;鏖战若此,盖因心念一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
没有一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艺,
更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师徒
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凿每一錾,每一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
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一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
再将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
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
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
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
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尽管
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
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一道,
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伊黄粱以为,
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
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彷彿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
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
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
「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
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
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欲。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一刻。伊黄
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
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一切;你创
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
舍任亏盈。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
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一抹红。
「……杀了罢。」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一掠枭断首级,
掌里「飕」的一声,单刀猛向身后飞去,落入一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老人看似
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一
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一软;勉强撑住,对老人
长揖到地,半晌无言。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
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殷横野又嘱
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一并除却,毋须留存。」雪贞一脸茫然,全
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一凛,改口道:「你先带
雪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风寒。」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
豫停留,连一眼也没多看,彷彿刚从阎罗殿前踅一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夜寒露重,还
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来一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于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经
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
「这倒不急。」显然急的是别个。殷横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
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于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一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
「总能卖个几万两罢?」
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一
枚佛门奇珍「天佛血」。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
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一样的
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
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
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
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多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一具
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
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
传说绝非无的放矢。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
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一刻也无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于此。啸扬堡
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一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
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
一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所用。
他对只能摇头的自己感到懊恼,笑容飞快自面上褪去,肃然道:「没有更多
的线报了。既不是病邪,也非是药毒,我查遍医书,未见相类的描述,这天佛血
此前只怕是从未现世过,简直无从下手。」
殷横野也不意外,淡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杀光了所遇之人,以致无有记
录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黄梁见老人不欲多说,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先生,莫非那李……有
动静了?」殷横野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顺口一问罢了。此际事
繁,还怕少这一桩?」伊黄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极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边上,殷横野示意他留步,突然问道:「那鹿别驾的义子,
你打算何时施救?」伊黄梁知他问的是苏彦升事,虽觉有异,仍是恭敬回答:
「我本想待古木鸢事毕,再来动手,以免天门众人在谷中进出,耽误了正事。」
殷横野道:「你一边养伤,正好以天门众人为掩护,谷外诸事,牵扯不到你
身上来。观海天门中伏得有人,不日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一二。」
「我理会得,多谢先生指点。」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身后的草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阿傻
手按刀柄,现出身形。「白痴!」伊黄梁冷笑:「连我都能察觉你的存在,以先
生的修为,你这跟大街上光着屁股敲锣打鼓有甚两样?」眸中却无责备之意,反
露出一丝宽慰。
阿傻毕竟听懂了他的暗示。
雪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隐,她平素在阿傻面前连脚都不露,
岂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黄梁日常骂人的习癖,「风寒非症,专杀愚夫」云云
出现的频次极高,一天没听十回也有八九回了;两相对照,可知大夫说的是反话。
他明着让阿傻退下,其实真意是「切莫走远」。
以先生之能,随时能毙阿傻于不可见处,但他既已说过饶了少年,自不能再
当着伊黄梁的面杀。医者整肃形容,以确定少年能清楚看见的速度开歙嘴唇,无
声地说着:「从今儿起,无论做什么你都跟着我,睡在我房里,上茅厕我同你去,
雪贞与我双修疗伤之际,你也无须避忌。决计不能离开我的眼皮子下,听明白不?」
阿傻静静点头,彷彿大夫只是同他道了声晚安。
即以殷横野的能为,沉沙谷当日的折腾也够瞧了,一名高龄七十六岁的老人,
不可能毫发无伤。伊黄梁并非头一回为老人的身子把关调养,他很确定先生此行
应是为此而来,但殷横野始终没开口,连让他把一把脉的意思也无。
还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厢必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已离开了藏身之处,甚至来到越浦
左近,但先生什么也没对他说,更别提天门之事。一旦伊黄梁动手「治疗」鹿彦
清,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间,鹿别驾势必率众于谷中盘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
闭关,行动将极其受限,乃至无从出现也未可知。
虽说古木鸢阵营一败涂地,只余收尾,但鸟尽弓藏毕竟不是先生的作风。合
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阿傻,先生他……」背对少年踽踽独行,神情落寞的医者像在对随从发着
牢骚,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已不信我了啊。」
第二八一折
使民放铸 圣断皇图
——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耿照一下被问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了,三日之内每天予少年一问,视回答决定教什么。既如此,这话里
的「高」或「低」,指的该是武学罢?
不对。耿照转念又迟疑起来:前辈人称「刀皇」,乃当世刀界巅顶,何谓
「刀中至高」,没谁比老人更清楚。贻此良机,何人能为他指出天下无敌的刀,
究竟是什么模样?
况且,比起内功掌法,耿照于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无论选哪个,难免
都有遗憾。自入武林,他所习碧火功即是绝学,明姑娘取天罗香双修法门速成,
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进路,面子里子一应俱全,造就
了少年一身深湛内力,练什么都是事半功倍,堪称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数拳脚一门,也有得自娑婆阁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糊,
有所依凭,方能补益精进。乃至后来能够无师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内的「摧破
义」重手法,亦是根源于此。
但刀,就不一样了。
初遇风篁,名门出身、得刀侯亲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
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刀法,少年岂止所知有限?根本谈不上登堂入室。老胡传
授的无双快斩,蚕娘前辈的一式蚕马刀,与红儿共谱的霞照刀法,还有妖刀绝学
寂灭刀……这些并未为耿照构筑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
无敌刀境,尚且能扛隐圣一击;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围攻,不免险象环生,
胜负难料。
至于刀境是什么,耿照更是毫无头绪,仅有一丝微妙感应,却非百试百灵;
而柳见残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马闯进他的识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
耿照甩甩头,驱散脑中纷乱的杂识,叹了口气。
这真不是贪,是两头都难啊。
「我选『低』。」斟酌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不怕入宝山空手而回么?」武登庸饶富兴致。
「万丈高楼平地起。」既做出决定,便毋须纠结,耿照抬头微笑,大有松了
口气的潇洒从容。「晚辈于刀法所知,简直空空如也,怕前辈示以高峰,我也听
不明白。前辈若不嫌此问太蠢,晚辈想先从低处听起。」
「答——对了!聪明的聪明的。」老人搓着手满脸谄笑,一身市井无良买卖
开张的架势,哪还有丝毫绝顶高人的仙气?殷勤得教人浑身发毛,不惟荷包钱囊
隐隐震动,连肝肾胆囊都有些发疼。「难得客倌半点儿不贪,谁家买菜不要把葱
呢你说是吧?这题送分多年没人答对,今儿到时辰啦!来来来,买一送一、买高
送低,掌柜不在随便卖,通通送给你!」
「前辈,可我选的是低。那个……买一送一,买高送低……」合着陶实当叫
头那会儿,老人也一并实习过,少年非但笑不出来,简直想哭。
「一样的一样的。买低送高,又红又骚!咱们就从低讲到高,步步高升,大
吉大利!这优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儿就没这种好事了。」武登庸脸不红气不喘,
大手一挥,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片中庭的设置分明是演武之用,两侧廊檐下还搁着石锁和兵器架子,可惜
架上空空如也,并未摆放枪棒单刀一类。老人瞧了半天,终于放弃找把实刀的念
头,右手五指虚握着,左掌横里一抹,怡然道:
「剑长三尺,举世皆然。而刀无常制,须与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
低于耳,即为最合适的刀长;以寻常男子论,约莫是两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
碧蟾乃至本朝军伍所定,三代因袭,沿用至今。
「单刀的份量视个人膂力,约落在两斤半到六斤之间。两斤以下,为快刀或
演武之用,杀伤力难免受限;九斤以上,运使的法门近于鞭锏等重兵器,不能纯
以刀法论之。」
耿照打铁出身,长年随七叔按图造兵,对于尺寸、份量异常敏感,边听着老
人言语,也学他虚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长两尺五寸三分、刃如柳叶,线条滑
润如水的银灿钢刀,再为它添上三斤七两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
应势一沉,格外称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声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见
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颤动不休,胜似活物;钢质兼具坚、韧二长,正是七叔的拿
手好戏。
想像手里有把刀——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四下无人偶一为之,事后仍不
免臊得面红耳热,遑论在刀皇面前为之!这简直是亵渎。
但武登庸并无一丝异色,彷彿少年所为理所当然。不及惊赧,见老人也转了
转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听见刀刃扫风的锐利声响,察觉老人手里的虚幻之
刀,应有三尺五寸长,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辈的魁伟身量,这般
配置毋宁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个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说不出的轻松,却又说不出的
森严,宛若在洁净无瑕的白砂之上,凭空竖起一块纯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势
与气魄俱都凝于这小爿角的枯山水间,似拙实巧,小中见大,令人难以移目。
「武学中有云:『剑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运使之际势头刚猛,世
人以为杀器。殊不知,那是门外汉的愚见。「武登庸续道:
「剑两面开锋,尖端奇锐,周身皆可杀人,主攻,古之帝王以为权柄;刀单
边开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为主,是为君子之器。
「今人论剑,或以武儒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脉宰制东海时,门下刀大于剑,
乃以刀器为宗。后来发生内斗,使刀这派被使剑的斗倒了,高手殒落,绝学封藏。
得势的一方大笔一挥,索性将剑订为宗器,抹去故史旧迹,好教失败的一方永世
不得翻身。
「得势的剑,遂成兵器之主流,钻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见崇高;
失势的刀,高手、经藏……就连传承都被彻底断去,沦落江湖底层,贩夫走卒俯
拾可得,与锄头棍棒一般,常见于乡里斗殴,人皆以为俗鄙。所以说庙堂也好,
江湖也罢,这些个读书人争权夺利的手段,永远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掳掠最多就
拿你一条命,落在他们手里,不止刨你祖坟改你族谱,还教你断子绝孙、传你万
世骂名,再没人能替你说几句。」
耿照没料到听老人讲述刀道,会听到一段残酷无情的斗争,更万万想不到是
发生在儒门之内。按武登庸所说,若非经此巨变,当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为宗,
视刀为「君子之器」,武儒宗脉的那些隐逸高人孜孜矻矻,钻研的是刀而不是剑;
绿林好汉打家劫舍,镖师衙差日常所携,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
短棍匕首一类——
仔细一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变故啊!可说是整个武林都变了样。
武登庸将少年的诧异看在眼里,却无意于此间盘桓,更不稍停,徐徐道:
「明白历史之变,便不会犯『刀如猛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刚劲有力,
终身摸不着上乘刀法的边。你仔细想想,运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击更得心应
手,同样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扑向敌人,要来得更理所当
然?」
还真是。无双快斩不重招式,讲究出手连续、水泼不进,耿照以三易九诀析
出十七式刀法,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
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却与无双快斩奋力抢攻的精神颇见扞格,几看不
出两者的渊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时曾向老胡讨教。胡彦之见他试演九式霞照刀后,
默然良久,忽放声大笑,摇头喟然:「我没东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
才老实承认:当初说什么猎王所授,纯是胡扯,是他灵机一动,将鬼先生传授的
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门剑脉的双剑运使法门,融合成一门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
仓促间防身用。
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据说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
上是一门上乘刀艺。鹤着衣昔年与胤丹书情同手足,曾联袂闯荡江湖,屡经患难,
武学上得胤丹书点拨甚多,对狐异门的刀法、轻功,乃至内家功法均有涉猎,在
培养胡彦之时,刻意在爱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与老胡兄弟相认后,
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彦之并无回归狐异门之意,明快拒绝。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袭胡彦之,交手之际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彦之
入局——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有对练之法,狐异门于此特走偏锋,有一门反向镜射
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敌对者与己同囚一槛,曰「鸽悬网」、「蛇入笼」;
一旦成局,双方除以相同的刀路争先,别无解法,慢者落败身死,如捕狐人与狐
群生死相搏,胜负瞬变,无有和局,又称「狐锯树」。
鬼先生于取胜的剎那间收势,自受胡彦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终使胡彦之信
了兄长的诚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师傅所埋根脚,复于「狐锯树」中生死相搏,远
非本门真传;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纵英才,哪来的招式教耿照?见义弟淬出的九式
霞照刀法,隐现兄长之刀的张弛有度,除了鼓掌赞叹,已难置一词。
被武登庸一说,耿照终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无双快斩,反与蚕娘前辈那
一式蚕马刀遥遥呼应,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挡见三秋的刀气时,摒除杂念,一心保护旭儿,正合以
守为本的刀法极意,身子本能而动,无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为限,那一
阵便是十二分的发挥,引出了见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
要杀你也就是一眨眼间。」
耿照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觉』见三秋放下杀心,
好奇到想瞧瞧你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能让你吹嘘大半辈子了,快收起那副窝囊
的德性。昔年他杀翻北关那些个『刀法名家』,没谁能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
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劈、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
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钻研
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
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
「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
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飢
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武登庸满以为他会小小抗议一下,扬了扬眉毛,却未多说什么,怡然接口道:
「在三宗共治的古纪时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为尊,料想应是刀
途灿烂、绝学甚多的,可惜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当今之世,首推
『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传既久,西山金刀门的《不周风》也没听说有什
么横空出世的厉害传人,能为你讲一讲的,只有我公孙家的《皇图圣断刀》了。」
公孙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败帝心」和「同命术」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
耿照忽然觉得,这《皇图圣断刀》的名儿听着如此霸气,里头要没有几处坑死自
己人的神奇脑洞,简直就不是公孙家的家风。
「喂喂喂,你这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一讲而已,没说教你啊,
听听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气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脑门一个爆栗,想想毕竟不
是自家徒儿,咳咳两声端肃形容,正色道:
「刀剑两道,本以儒门为宗,也只有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像钻研学问
一样的钻研武学。儒门罢刀尊剑后,对内开枝散叶,除了剑法,掌、指、内功,
乃至奇门术数、各式异械等,也都立了科门研究,以显示有司不是故意罢黜你们
这些个使刀的啊,是大伙儿都长进了,你们自己不成,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
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派。
「门内容不下刀了,残存下来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笔一抹,
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这些上乘的刀传散入江湖,为防儒门追迫,只好解裂原本
完整精致的结构、庞大精微的论述,只保存各自绝不能失的精华部分,与底层那
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结合,赌上形神俱失的风险,以求不绝,就这么倏忽过了几
百年。」
即使是沧海儒宗全盛之际,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这场残酷的夺权斗争
牺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选择静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孙氏这样,试图
从余烬里掘出宝藏,赋予新生。
「公孙一族的武库收藏号称古今第一,而最初搜集的就是刀谱。」老人笑道:
「我祖不分精华糟粕,只要是与刀有关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着这
般执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孙氏的列祖列宗已经默默进行了三百多年。头一
个一百年,武库便号称搜罗了天下刀谱的近八成,以我公孙氏大胆设想、务实求
解的优良家风,谅必非是夸夸其谈。」
耿照本以为武库的建立,是挟帝皇家的威势而为,料不到公孙氏以草莽之身,
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计、心血乃至血雨腥风,直是不敢多想。
武登庸说起这段,面上笑意淡蔑,语多讽刺,想来亦无夸耀之意。
「缺德事干了也就干了,却不能白干。第二个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续搜罗刀
法之外,更开始整理武库所藏,分门别类,一一比对拆解、钻研琢磨,靠的全是
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问干不了,不敢腹诽,只有尊敬而已。」
分门别类不难想像,但「比对拆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淡淡一笑。「他们把这些刀谱里的一招一式,无
论精粗,全当成小学训诂般来研究,看看它们有什么共通处、能不能拆解成更基
本的元素,背后有无一以贯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测他们是想从这些刀谱之中,整理、还原出昔日儒门那个华美
湛然、广袤精微的刀法体系来——『既然儒门不要,那就归咱们罢!』约莫是这
般心思。然而,消亡了几百年的东西,就算残留着些许痕迹,早被揉捏混杂成了
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掺入土里重新烧制,要如何令它恢复
原形?就算花上十几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追求的,连空中楼阁都
算不上,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梦想破灭的公孙氏先祖,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
既然儒门刀学的体系难以复现,那我们……就来重新打造一个全新的体系!
「他们拿出修史治学、钻研术数的那一套,将武库所纳,整理成了一座包罗
万有的刀藏。」老人笑道:
「你可按总纲目录,找到某门某派某部刀法,有经公孙族内的刀法高手重新
缮写的版本,包含通解的心得注释,以及历代调阅此卷的高人批注,当然也可以
直接调出原本;这部刀法的源头脉络,或其后的流变衍生,均可在总纲里查到,
让你明白它是怎么来的,而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对东洲刀史不感兴趣,也可按你所需,于刀藏中寻得解答。如柳叶刀
一门,刀藏中录有柳叶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阐释,以及运使之法的详解,其后
才罗列各派柳叶刀法,让你按图索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两种手法,
刀藏亦有详解,并有索引让你找到各派刀谱里的截扎之法……
「以我半生阅历,说句『天下刀法尽在其中』,想来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
寸光。」
(有这样一座府库,普天下的练刀之人,哪个舍得出来!)
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动,想起南陵凤翼山中行氏的
《中行九畴》来。中行氏执守「天下刀笔令」,其剑不为进取,但求不失,数百
年间淬练出一座极尽天下守势的剑法防御库,号称三尺青锋之间,堪比雷池难越
……在今日得知儒门「罢刀尊剑」的秘辛之前,耿照作梦也不曾将中行氏与公孙
氏联想在一块儿。
有没有可能,中行氏是为了保住宗脉,才不惜千里迢迢,远迁南荒,并易刀
为剑,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举铲除异己的当权一派啣尾不放?这样说来,当年
颁下刀笔令予凤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
盖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笔令么?抑或双方不约而同走上了建立经藏体
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剑畴厉害呢,还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终没敢问出口。就算问了,估计老人也是插科打诨,随口应付过去,
没必要对一介小辈刨根挖底。耿照抑下好奇,接着老人的话头问:
「那座刀藏……便是《皇图圣断刀》么?」
「当然不是。这就是了,第三个一百年他们还能干嘛?洗衣烧饭么?」
老人哼笑着。
「老祖宗们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了一门理。儒刀散逸,江湖失据,刀的传承
乱了法度,精湛的刀法与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来屠牛斗殴……坏
的赶走好的,看似大乱,这就叫『劣币驱除良币』。江山更迭,王朝兴衰,每逢
势之将乱,总会有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日。
「若雷厉风行,想把错的导正,立时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细法度,不过是添乱
而已;越是禁止劣币,人们越不想将手里的良币花用出去,终使市易崩溃,走向
亡国一途。禁劣币原是好意,却把国家玩完了,你说冤不冤枉?」
耿照在镇东将军的幕府中待了些时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陈抱负,武登
庸所说,与现而今的江湖纷乱多有相合之处,耿照虽不明白这和刀法有甚关系,
却忍不住追问:
「这……该如何是好?」
「有个妙法,金貔朝开国之初还真用过,叫『使民放铸』。」
武登庸双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订定度量,让百姓自行铸钱,你要
想啊,要是你家铸的钱成色不好,谁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
钱流通。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虽与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经江湖争斗的洗汰,
能留下的就是好东西。与其执着于恢复旧有之制,干脆从这些好东西里淬取精华,
未必就输给了旧的。
「老祖宗拿着这门理,不只做上大官,后来还建立王朝,以之治国,也算学
以致用,不辱门楣啦。」
公孙家的先贤们从搜罗回来的刀谱里,看出儒门旧学以外的可能性,虽难再
复旧观,却同时有了青出于蓝的机会。起初耿照以为在搜罗刀谱的过程中,难免
夺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纷争,心中甚不以为然;到得此时,才慢慢
体会到这些公孙家人除心性坚毅、不屈不挠,也有着极其深刻的体悟思索,尽管
未必能够认同,终于对其生出一丝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们。」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怀好意。「接
下来的一百年,我那些个老祖宗们要干的事,我有预感你不会太喜欢。我问你:
你从小到大所使银钱,是隔壁张三李四铸的呢,还是朝廷通宝?」
耿照为之语塞。
他的养父耿老铁就是铁匠,可没胆子私铸铜钱;便以流影城势大、独孤天威
爵高,朱城山也不干这勾当,答案不言自喻。
「『使民放铸』不过权宜罢了,要使国家强盛,终究得法币一统。编成刀藏
之后,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公孙家的高手四出求战,目标自然便是收不进武库的
那两成。」
无法收买,又强夺不成,代表门中有刀法大成、卓尔为家的顶尖之材,最适
合当成砥砺精进的磨刀石。
「到了这一槛,有没有这两成刀谱已然不重要。公孙氏不需要他们的刀法,
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败这些顶尖刀客。」武登庸面色凝肃,不含一丝胜
者之骄,缓缓说道:
「至此,公孙家每击败一名刀客,必求尽破其刀法,然后将破刀的精华浓缩
于一式之中,载入秘卷,非经宗主允可,不得窥看,此即为《皇图圣断刀》。皇
图也者,意指天下;而『圣断』二字,指的是禁绝私铸、复归一尊的残酷手段。
当生机茂盛、四方齐放的野草被扫平之日,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时!」
第二八二折
青苹之末 始于风逐
耗费公孙一族无数才人两百年心力,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以成的武库,在皇
图圣断问世后终于有了名字,名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绝
大、对手难敌,而是如碑林般,铭记着「重建无上刀系」这份伟业的最后一里路。
「《皇图圣断刀》从来就不是一部刀法,没法让你从头练起,成就一身艺业。
于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点,秘卷就是天书一部,看都看不懂,
不如草纸实用。」武登庸耸耸肩,又恢复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搓手道:
「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无上瑰宝,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许多高手,毕
生不过钻研一二,已是受用无穷,没谁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当目标——说不定有,
但这种白痴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就算偶尔听说,也一定要赶快忘掉,省得把屎
装进了脑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顶尖高手的人生。还只算了落败的那一半。」
武登庸淡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录百式,算算第三个百年间,世上
也没忒多以刀扬名之人,老祖宗们总算放宽眼界,开始找其他人麻烦,合着是不
让武林过上安生日子了。用剑的、用掌的、练气的,乃至于奇门兵刃、枪戟暗青,
只消站上了一门的巅峰,算是你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有杀错没放过,全成了秘卷
内的虎皮标本。」
这过程毋宁十分惨烈,但被这么冷言冷语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来。
耿照不敢真笑出来,转念又觉欷嘘。「这么说来,公孙氏立身的根本,其实
是『破府刀藏』。是这座宝库造就了如许高手,才能留下皇图圣断里的勛记。」
老人微露一丝赞许。
「金貔建国后,『破府刀藏』抄了两份,算上原本,共计有仨。京中原典,
澹台家夺国后自归新朝所有,当年澹台公明于南陵乱军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
便派亲信快马兼程,赶回帝都执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卫,确保有家可回,
更为封存武库,避免刀藏被毁,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关祖地的,就没这运气了。澹台公明消灭几位公孙藩王时,
给一把火烧了个清光,约莫是个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却非抄在纸帛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号『冲陵』、名讳上扶下风
的那一位颇有先见之明,以失蜡法将刀藏铸于铜简。公孙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时,
是叠上人命,一车一车将铜简运出北关的,得以不被冻碎焚燬. 我练的就是这版。」
耿照书读不多,未闻公孙扶风大名,武皇冲陵却是如雷贯耳,常见于各种民
间传说,即是颁下「天下刀笔令」那一位。
武皇冲陵在位的时间极长,史册上罕有比肩者,期间历经宫斗、夺权、平叛,
权势极盛时又意在武林,企图抑制庞大的江湖派门,晚年复有嫡嗣之乱……这位
君王的一生可说高潮迭起,令诸多弹评说书大家爱不释手,「剑斩三龙」、「平
定五侯」、「智妃产子」等脍炙人口,谁家孩童都能说上几则。
耿照忽然意识到,武皇冲陵非如《玉螭本纪》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
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眼前的老者血脉相连,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样魁
梧的身形。幼时爱听的那些故事,眼下竟变了模样:
五侯之战成王败寇,无比惨烈,肯定牺牲了许多无辜的军民百姓;三龙云云
绝非实指,许是三位绝顶高手的代称?那么少年冲陵的「智取」之举,未免有卑
鄙混赖之嫌;还有青春少艾的绝色智妃,面对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
清——这可是赤裸裸的宫闱丑闻!当初以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只觉血腥扑面,
思之极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
老人的话猛将他拉回现实。不及缓过心绪,耿照急忙接口:
「……想!若能一睹宝藏,晚辈死而无憾!」
「呔!话说忒满不怕闪了舌头?」武登庸冷笑。「殷夫子的事摆在那儿,你
现下死了,还不化成一条厉鬼,呜呜呜地纠结不去?」耿照讷讷挠头,还真挤不
出半句以驳,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
此生不求皇图圣断,只想在那座宝库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尽释,云清月朗,
再无半点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诱。
「……想!」耿照只差没蹬着后腿跳起来。
「我也想。」武登庸满面遗憾,摇头晃脑:「好多年没见啦,满满的都是回
忆啊。想我那在夕阳下奔跑的青春——」
(……咦?)
「前辈的意思——」少年冷静下来,无视心碎落地的声响,眼神寂冷,沉着
脸问:「是指铜简不在武登国呢,还是不见了?」
「铜简不在武登国。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老汉两手一摊,无辜的模样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应该说我用那几屋子铜简,换了武登国。不然你以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
决定扛下满朝文武的反对,为了个仅有一身功夫、没替他做过半点事的年轻人,
换取还不知在哪儿的忠诚么?下回再有这么好的事,记得叫上我,卖屁股也行啊。」
——所以说「奉刀怀邑」的武功和效忠,不过是后谢而已。
没有刀藏铜简这份丰厚的前金,说不定还见不上末帝之面。
对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显小了,还想着安慰他一下,刻意轻描淡写:
「前辈修为登峰造极,堪比刀藏。有无身外物,料想也是没分别的。」武登
庸啧啧有声,乜眼打量:「旭儿你这易容术行啊,能把胖子整成这样,不靠马屁
为师都认不出来了,厉害的厉害的。」
耿照干笑挠首,灵机一动,不丁不八挪过话头。
「据闻观海天门有『七言绝式』一说,号称以一招极尽宗门武学之精华。皇
图圣断所录,应该也是这样?」
「你倒有见识。」武登庸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子,摇头晃脑:
「不过这样的浓缩提炼,未必适用于所有招数,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有时
也会是一路刀法,但须去繁就简,淬炼到最细致精微,存其英华。你想,要是在
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样,又或囉里囉唆渣滓甚多的烂招,这脸是要下丢几代乃至
几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确是不行。
「那前辈……可曾于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问。」武登庸咧嘴一笑,频搓大手,想装客气又扮不了谦虚,别
扭得令人汗毛直竖。「小弟呢,这个……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区区六式,不
是什么能见人的玩意,不多说,不多说。」
耿照点点头。「前辈果然了得。」
「你这礼貌虚文令人很不爽啊!」老人恼火起来:「公孙武登两姓加起来,
再摊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国祚,夯不啷当都快四百年啦,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
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给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着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慢条斯理道:「真是挺厉害的。」
「你这吞吞吐吐的口气更令人火大啊!有屁快放!」
「我是想以前辈这般造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录多少进秘卷,也就是
前辈一句话——」
武登庸怒极反笑。「好你个耿小子!这是在说我滥竽充数啊。」
「晚辈怎敢说前辈什么竽什么数的,前辈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老渔夫捋高袖管,气虎虎道:
「这六式你给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说是不是滥竽充数!气死老子!」
「晚辈一定睁眼瞧仔细!」
「让你顶嘴!来来来,给爷爷睁大狗眼——」
「……后来呢?」
晚饭过后,日九摒退左右,说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卫也是人精,明白国主与典卫大人有话要说,不让婢仆打扰,日九亲
自秉烛,二少并肩行于廊间。
相较午后与师父他老人家有来有往,席上耿照显得无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
兴遄飞,割鱼劝酒,吃得红光满面,餐毕腆着大肚腩睡觉去了,怎么看都是庆功
宴的架势。
「没怎么样。」耿照闷道:「他老人家比划都没比划,转头又说了个故事给
我听。今儿啥事没干,净听故事。」
日九「噗哧」一声,见好友乜眸横至,赶紧憋住,捂嘴干咳几声,好言劝慰。
「原来是教我师父给涮了,难怪心里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将法,
估计已有挨顿好揍的觉悟,哪知又听了个故事,这份冤哪……欸,不说笑不说笑。
我师父就这样,云遮雾沼,越较真他越想弄你。老实说今儿这样挺不错,我还怕
他随便找个藉口揍你,当是交差,没想居然同你说了一晌。这不坏,比我想的要
好多了。」
耿照抱头赌气似的往横栏一坐,朝空里蹬靴,瓮声瓮气道:「我倒希望前辈
揍我一顿。皮肉疼能记事儿,好过空手而回。」日九倚檐柱而坐,一条腿跨上镂
花栏杆,抖着尖头微翘的鱼鳞金缕靴,彷彿又回到朱城山时,浑没半分国主的样
子。
「你要想,今儿师父他老人家同你说的,是关于他回不去的故乡之事,他从
没跟我说过这些。我觉得这一切并非毫无因由。」
耿照无言半晌,讷讷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复许多,双眼仍盯着靴尖地面,蹙
眉喃喃:「你说前辈不待见我,但我对前辈并无不满。只是时间不站在我这边,
若前辈于我,无助于对付殷贼,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准备也好。
明日若还听故事,我怕会无意间冒犯前辈。」
长孙旭哈哈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国主的面上,不会打死你的。」
耿照没好气瞪他一眼,挥肩甩开。
「我没这修养!一会儿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俩意气使然。你可以说
是命。」日九从栏杆一跃而下,回见挚友微露诧色,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数,
越发现天机中亦有人谋,往往一念就能扭转干坤,人力说是渺小,未必真那么小。
既走到此间,何妨耐住性子瞧瞧?」
◇◇◇
翌日耿照起了个大早,梳洗妥适,行至昨日那处中庭时,武登庸已在檐阴下
跷脚乘凉,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肉香绕柱盘桓,经久不去。一见少年,老人从
身畔油纸包里掷来一物,拍去襟上饼碎,乜眼咂嘴:
「独孤容的坏毛病之一就是抠门,他当皇帝之后,驿馆早饭只余白粥、醋芹、
咸豆一类,吃得嘴里能淡出鸟来。尝尝这葱肉火烧,越浦城顶一位,没有别个儿。
小心烫嘴。」
耿照待过的流影城、将军府,也算高级公门了,这话却诓不了他。白马朝自
孝明帝始,公署确是厉行简约,吏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日九堂堂国主,接待他
的可是礼部,这方面决计不能小气,以免坠了上国颜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
小心接过火烧,恭谨致谢。
不文居的葱肉火烧无比美味,尤以出炉之际、兀自烫手为佳。耿照手里火烧
热气腾腾,一咬开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黄滚烫的葱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马识途,
怕以为是从门外摊上买来,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腰间的黄油葫芦。
耿照摇头。「白日里不喝。」
「巧了,我也不喝。」将葫芦扔来,才拿起一枚火烧咬落,边嚼边吹,吃得
稀哩呼噜。「丰水桥头无名老铺的茶心茶,我记得卖茶的老头姓朱,破烂旗招上
写着『茶心』那家便是。
「这茶又苦又涩,味道极差,苦到极处虽会回甘,但那时多半你也不在意了。
一枚铜钱一碗,三枚能打满一葫芦,人说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热,只
差不能壮阳。赶紧喝赶紧喝,吃饱喝足干活儿啦。」
耿照一怔抬头,差点给油黄葫芦砸了脑门。
所幸「蜗角极争」快绝天下,唰唰两声衣影翻扬,少年松开持物之手,接住
葫芦,左手匀过火烧继续往嘴里送,只呆怔的表情未变,衬与手举葫芦口嚼火烧
的模样,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的,瞇眼哼道:「好嘛,昨儿有人嫌说话无聊,
非得活动活动筋骨……您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今儿的安排包君满意。」
长孙旭绝不可能跑去跟师父说自己的小话,看来昨晚两人的交谈,始终都在
老人眼皮底下。以武登庸的身份,偷听小辈说话,委实太过掉价,耿照一直相信
日九之言,认为他游戏人间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伤痛、强迫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所
致,此刻深觉老人所为大失高人体面,不禁瞠目结舌。
昨晚细思了挚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决定再给自己和老人一次机会,
好生完成这三日之约,岂料今日尚未开始,又被老人恶劣的行径狠狠打击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气咽下火烧,猛灌一通茶心茶,差点给苦成了一团皱脸——更别
提一旁爽朗笑出猪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恼火——缓过气一抹嘴,咬牙道:
「请前辈指教。」
「那便开始啦。」武登庸笑瞇瞇问:
「你想要的,是大还是小呢?」
耿照毫不犹豫地选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选小,正如昨晚对日九说「皮肉痛能记事」,
耿照从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他对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终都
不明白。
武登庸欣慰地点头。
「难得客倌不贪哪,好样的好样的。正所谓买一送一,买高送——」
「那个昨天已经截止了。」
「……送低;买低送高,又红又骚!」
「你刚刚问的是大小。」耿照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
「前辈分明是想又说一天的故事罢?」
「动嘴巴轻松嘛。」他居然就承认了!撑都不撑一下。
「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呢?」
「你动筋骨我动嘴啊。」武登庸厚皮涎脸,居然一点也不害臊,怡然笑道:
「你若选『大』,我便拣一路上乘刀法传授,当然是招式少的,能学到哪里
且看你的造化——先说这可不是什么上选,因为教不完。你既选了『小』,那就
没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帮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
耿照气头过了,倒不觉选错。再厉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几日里练成,更别提
在一日之内,将心诀、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虚境中重复翻阅记忆,却不
能凭空补上阙遗。
问题是,耿照就没学过什么刀法。
「怎这么说呢?你这孩子真是太谦虚了。」武登庸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包,
耿照正觉眼熟,见老人解开布包取出一本薄册,摇头吟哦:「『霞照刀法,龙口
村人氏耿照创制,染红霞恭录……』」
耿照的脸一下胀得血红,胸中意气上涌,再顾不得应对礼节,猛朝老人扑去,
冲口道:「……还我!」眼前一花,猛撞入老人胸口,却无半分实感,紧接着整
个人「轰!」撞塌了镂花栏杆,着地一滚,旋即跃起,却见老人懒洋洋窝在适才
自己所在处,葫芦就口,饮得有滋有味。
自迁入朱雀航,耿照便将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来,不仅裹以数
层油布,更锁进一只精钢铁箱,藏入书柜暗格,连宝宝锦儿都不知晓。以武登庸
的修为,摸入宅中搜出薄册,料想潜行都诸女亦无所觉。
稍稍冷静,明白老人身负「分光化影」,要从他手里抢东西,怕比杀死对子
狗更难,强抑火气,抱拳躬身道:「晚辈一时糊涂了,冒犯之处望前辈海涵。此
物于我无比贵重,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还给晚辈。」
「你生气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题字,里头写
了啥我没看,也没打算看。」武登庸收册入怀,淡道:
「你同这些个姑娘怎么着,本不干旁人事,这『旁人』自然包括我。但此册
若流入有心人处,现成就是铁证,说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同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
有私情,届时你便想抬着八人大轿娶她过门,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槛,哪怕水月停轩和镇北将军府有一万门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
不能嫁;非但不能嫁,还要找你算帐,两边既没好处,偏又不能不打杀。你觉得
这是定情物,我看着像催命符,估计你是不肯毁掉的,暂时保管在我这儿,哪天
你打算将染家丫头娶回来,再还给你。」
耿照闻言一凛,立时明白其中凶险。
刀皇前辈能潜入朱雀大宅,殷横野岂不能乎?以萧谏纸的身份地位,流言战
中尚且遭到如许攻讦,红儿若卷入风暴,后果不堪设想。
听武登庸未窥私隐,耿照的心绪平静许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谢。
老人只一摆手,将贮装苦茶的葫芦扔给他,耿照本欲谢绝,见老人指了指撞塌的
栏杆旁,还装着几枚葱肉火烧的油纸包,才明白是交换之意,忍笑捧回;见他吃
得津津有味,忽觉一切荒谬至极,由衷叹道:
「前辈来守这三日之约,足感盛情,晚辈若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当补报。
如前辈言,短短三日,传功授艺本就勉强,知其不可,实没有强求的必要。」
武登庸头也不回,边吃边笑。「你也发现咱们俩真不对盘了,是不?」
「日九有个说法。不过我想……」耿照也笑起来。「前辈所言极是。」
「别听他的,小胖子净安慰人。」武登庸摇头道:「我打算当个和蔼可亲的
传功长老,随手掏大礼包送你的,但你实在不对我脾胃。若你人品低下作恶多端,
倒也罢了,偏偏又干得不错……怎么说呢,让我很闷啊。
「连『不够喜欢你』这一点,都让我像坏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别老
想当好人行不?贪一点怂一点行不?让我更喜欢你一点,要不更讨厌你也行啊,
不上不下,闷煞人也。」
「晚辈也不是有意的。谁不想要大礼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虽是万般无奈,笑意却莫名酣畅。把话说开后,不知怎的
轻松多了,只要不想着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点窍开光的金玉之凿,相处倒
不甚难。
「不如……你听我说个故事?」武登庸显然是有始有终的脾性。也可能是年
纪大了,想改任「说皇」也不一定。
「那我还要一只火烧。」得有点什么才能忍。
「成交。」武登庸道:「昨天说到我留六式在皇图圣断的秘卷里,上下四百
年间,只能排第二。记得不?」
「记得。」耿照特意选了只饱满的葱肉火烧,肉馅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孙扶风。
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孙家自己就有登门挑战的传统,从而衍出一套严谨的
制度:
禁暗夜私斗、事前传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说了。比武时除双方目证,
当地耆老、朝廷机构亦可推派公证人,每战须得有三方之证,始能成立;战后必
有录状,亦作三份,经公证人签字画押,比武的双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则由当地
衙门保管,定期造册,呈送朝廷建档。
战败的一方,日后可据此状,向胜方挑战。若不欲恩怨牵延、仅仅止于一身
的话,亦可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这也是金貔朝独有的发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认可的存在,门派势力之争,可透过公开
的比武解决。武人与匪徒的区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江湖势力的发展到达了前
所未有的高峰。
公孙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业,立国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内
忧外患,背后都有各门各派的影子。继任的武皇人人习武练刀,虽说源自恃武开
国的家风,实际上也有其不得不然处。
问题是:富贵荣华,从来是武者的大敌。
到了公孙扶风这代,曾以皇图圣断刀威慑天下的公孙皇族,于称帝之后,仅
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还是开国武皇所留。武皇之武,已然不皇,
举世皆知。
而以武论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
正当各方江湖势力蠢蠢欲动,雪上严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开的
比武中,败给一个叫「青萍刀」的、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堂堂公孙皇族的高手,为什么要去挑战一个乡下门派?」耿照立马便
听出了不对。武登庸倒是一派从容,耸肩道:「可能是因为青萍刀里有个漂亮的
师娘或小师妹,也可能想挑个软柿子干掉,混水摸鱼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
…无论什么理由,这本身就是腐败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比武的过程无懈可击,没有可做文章处。输了就是输了。
朝野上下并不当一回事,胜负本有运气的成分,又不是打不还手,比斗哪有
万无一失的?但公孙皇族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有人请缨雪耻,欲为武皇守护尊严,
然后又在公开的决斗里,败在青萍刀下。
「……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后一枚火烧,饶富兴致。「按照故事
的套路,这『青萍刀』应该不断打败前来挑战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颜面扫地。
他们最后干掉了几个?」
「三十三个。」
耿照差点被苦茶噎死。
「一个无名的乡下门派,能够打败三十三名公孙皇族的使刀高手?」
「严格说来,『青萍刀』严守愚打败了六名前往挑战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
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孙家开枝散叶,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为侯者,也有自立门派的。青萍刀严
家的六连胜,彻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时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虽无人
敢向武皇搦战,但那些自立门户、外地封侯的,全成了众矢之的。皇图圣断刀的
不败神话,眼看将成笑话一桩,而皇族中已无成名高手。
「公孙扶风在民间长成,回归皇族不过数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库。武皇嫡系
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许他用刀,当公孙扶风打开武库大门,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
侯出战时,腰间佩的是一柄长剑。」
出身民间的皇族青年以剑使刀,拿下公孙氏三十三败后的头一胜,从此踏上
他长胜不败的决斗之路。
不久武皇驾崩,五侯乱起,公孙扶风临危授命,屡建殊功,扫平了内外的竞
争者,最后登上帝位,以「冲陵」为武皇尊号。
「……这个故事很励志啊。在套路里算是不错的,有新意。」只不知和我有
什么关系,耿照心想。
「公孙扶风这人懒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杀,就是不肯坐下来浓缩凝练,将
克敌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这么个人,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了十七式,
让我们其他人看起来跟棒槌一样。」武登庸的眼神有点厌世,摇头道:
「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帮他录下的,有时是决胜的那一招,有时是没头没
尾的几招拼凑,说不上一套,但都厉害得很。头一回留招,人家问他要叫什么,
他便在秘卷留下『起于青苹之末』六字。有人说是应了名讳里的『风』字,有人
说是指青萍刀严家,还有鬼扯什么起于寒微、终成帝王的。我觉得他就是随手乱
写。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问这式叫什么好呢,却让他白了一眼,没好气道:『
你们是白痴么?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连字都不题了,此后回回如此。秘卷
里的题名留了空,总得有个章程不是?逼得我们这些后人只能管叫『青苹第二』
、『青苹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没弄到你。」武登庸哼道:「我瞧这十七式时,只觉他妈见鬼了,有
的势若雷霆,横空惊天;有的冷锐毒辣,倏忽无踪……这能叫『都是同一招』?
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气虎虎的模样逗得挺乐,忍笑问:「前辈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骂骂咧咧,似未听见,显然当年修习这位武皇冲陵所遗,没少吃
了苦头,两人隔世结下梁子,多年难解。耿照又重复一次,老人止住骂声,突然
转过头来,定定望进少年眸里,似笑非笑。
「得问你啊。你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呵」的一声诧笑起来,见他并无促狭之意,登时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视良久,忽然挪开视线,望向耿照腰侧;耿照本能顺他的视线乜去,
老人目光又转射肩头……瞬息数易,少年只觉一股逼命似的压迫感袭来,跟萧老
台丞锋锐如刀的视线不同,是刀皇前辈注视的方位、角度和频率,造成这股异样
的压迫,同时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哗啦一声巨响,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栏杆碎片里,背门
留有撞击过后的隐隐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处,双手交叠,随意搁在下腹间;自
己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丈余外,又撞塌了小半镂槅,忽然省悟:
「前辈……前辈的目光锐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额头,满掌溼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淡淡哼道:「休息够了罢,要来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却不知从何而来,这是连面对殷贼都未曾有的危机感应,
未及凝思,急急举掌:「前……前辈!可否……可否给我一柄刀?晚辈抵……抵
挡不住!」
老人长笑:「刀长两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两半,岂非已在你手?留神,这
便来了!」猛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动,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挥刃格开,意未动而身刀先动,单膝跪
在槅扇碎片之间,行云流水般抵挡着电射而至的逼命视线,杂识次第沉落,心境
越发空明,周遭的虫鸣鸟叫带他回到意识里的某一处:同样单膝跪地,同样刀气
逼命,长街里风带血气,那是来自开膛对剖的一地马尸,以及无惧死亡、前仆后
继而来的南方勇士——
他明白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视线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刀气,远处发动攻势的也非刀皇前辈,而是那一身黑
衣如蝠的觉尊见三秋,每道攻击都跟深深刻印在识海里的一模一样,耿照或不记
得,但虚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轨迹,在少年意识的最深处与之共鸣……
一如前度,耿照挡下每一道肉眼难辨的刀气,为保护倒卧身畔的挚友,但事
态的发展始终没能过渡到后段;一记不漏地格开数百、乃至数千道刀气之后,攻
击再次从头展开,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厉的势头,更刁钻的角度。这不是觉尊,
耿照能清晰察觉。这人……要比觉尊强得多了。
而他不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
(守御,方为刀法之极意!)
那种神游物外、得心应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轮回几度之后,身子赫然
一昂,就这么忽悠悠地脱体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见黝黑精壮的短褐少年抡
转单刀,一丝不漏地格挡刀炁;转头四顾,长街两侧的黑瓦白墙,垂覆出墙的浓
荫,拂过林叶鸣蝉的午后之风……
耿照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过在不经意间,每一瞥、每一聆所遗留在识
海深处的知觉片段,重新于虚境中堆砌、还原出来的真实场景;因人识所不能及,
无有变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从未如此际一般,彷彿在虚境之中又入得一层虚境,才能看见虚境中的
自己……这么说来,虚境到底有多少层次?再往下一层,所见又是何种景况?
耿照并未继续「深思」——在虚境中,思考是少数极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体「想」着什么,可能下一霎便会清醒过来,如遭虚境所逐;若勉强
为之,不但当下异常痛苦,返回现实后不免头痛欲裂、恶心反胃,还有许多说不
清道不明的不适。故每回潜入虚境调阅记忆,靠的是入虚静前的一丝清明。
还好此际最吸引他的,是虚境中那「耿照」格挡觉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详镜中人般看着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觉入了迷。
那些原本该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属的刀招,录于册中各自为政,彷彿九帧相
异的图画,在持刀少年手里却彻底变了模样,随几千几百道无形刀炁飙至,九招
化出各种应对之法,彼此之间有相似亦有乖离,却隐有一条相通的理路贯串,只
是他从未发觉——
他早该发现的。它们来自同样的源头,怎么可能无法贯串,毫无关连?
耿照一瞬间又回到了「身子」里,继续舞刀成圆,抵御飕飕射至的无形刀。
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对少年来说忽然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一
扫游刃有余,而那一撩险象环生;他的刀开始对他说话,而身体持续回应着这份
絮语,逐渐交织成澎湃汹涌的共鸣……
「……耿照,是我……」熟悉的语声钻入耳蜗,黏腻和闷钝忽从百骸末梢倒
灌涌入,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再轻盈如丝。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快
点住手!」
少年猛然睁眼,手刀被格在一双肉掌之间,凝练的刀气瞬间迸散开来,余劲
将地面上狼藉的各种碎片——栏杆、檐瓦、砖头,不知名的铁件,四分五裂的兵
器架子,和几近粉碎的石锁——卷得离地数尺才又轰然散落,现场如遭龙挂肆虐,
惨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正欲开口,忽觉体内一丝气力也提不上,几
乎软倒,恰被日九双掌撑住。烟尘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穷山铁卫团团包围,
如临大敌,连一抹轻细的呼吸也听不见。
日九见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听见动静赶来时,呼延宗卫已让征王御驾
的最精锐将此地围起,国主虽曾吩咐,今日谁都不许到这儿来,以免扰了驸马爷
和典卫大人,但院里飞砂走石墙塌柱倒,简直跟被礟石轰过没两样,已经到了无
法忽视的地步。
长孙旭先撤出侍女仆妇,花银子打发了闻报赶来的各方公人,本以为师父正
教到心神震荡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独个儿拆房,拆到入夜还不消停,偏
又不见师父踪影;担心好友消耗过甚遗下内创,才冒险跃入战团制止。
「住得不开心直说嘛,我换一间给你,别搞拆迁啊。」日九见他脉象平稳,
终于有了说笑的闲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维持双手支撑的姿势,扶着他就
近坐上一片未毁的阶台。
耿照嘴角动了动,累得没法扬起,勉强嚅嗫半天,逼得日九凑近耳朵,叠声
连问:「什么?你说……说什么?」
「一招……」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才笑出声,双眼紧闭,老牛似的喘着粗息。
「真他妈是同一招啊!」
第二八三折
细渠柳岸 纸素名污
这晚耿照睡得特别沉,彷彿把疲惫全留在虚境,以致一夜无梦,甦醒时已是
翌日午后。驿馆管事拼着得罪穷山国主,也不肯送饭给耿照,其余人等莫不远避,
不敢稍近。呼延宗卫只得遣御卫提来食盒,让耿照在屋内用饭。
第三天已过大半,耿照却无甚惋惜,不复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
了杯冷茶啜饮,随意远眺发呆,漫无目的。
老人给的已太多太多,远超过少年预期。
「你身上有刀。」——现在他终于明白风篁为何这样说。
那时耿照还未入三奇谷,风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
样态,俱是此前人生的总和,万物有源,没什么是凭空飞来。
风篁所见,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鸡叔叔劈柴,不知累积了几千几万刀的
结果;是七叔提炼自身的「天功」经验,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跃,怎么睡觉怎
么使劲,怎么一锤锤砸上火星四溅的铁胎,让它们成为肢体的延伸,依本能就能
运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会使刀。
耿照对刀的敏锐直觉,来自生活最平凡微小处,耗费他迄今生命的绝大部分,
如呼吸饮水般自然。世上无一门神功,能速成这样的资赋,他的刀一直都跟着他,
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少年总觉自己不通刀法,对敌时,习惯了倚仗别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无双快斩》,后来对手越强,渐难应付,遂冒着时灵时不灵
的风险,改使得自识中血海的寂灭刀;在半山破庙硬扛殷贼那会儿,连蚕娘的一
式蚕马刀都用上了,独未使过霞照刀法。
直到于虚境中再入虚静,看到凭藉本能格挡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发现:原
来那些随心舞圆、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这就是何以前辈死皮赖脸,也要一说公孙扶风的事。
从首式「起于青苹之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苹十七,公孙扶风既
不屑提炼浓缩,也无意留谱传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为
标新立异。
即以刀皇来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绝学,于公孙扶风就是一招,不过是展
现他这个「一」的不同面相罢了。只见十七之异,不见本我之一,此为武皇冲陵
鄙笑世人处。
武登庸要说的是:其实你一直有刀,且正用着,只是浑无所觉。区区三日,
学新刀太勉强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罢。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盏,心满意足起身,推门见日轮西移,距黄昏怕不到
两个时辰,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却不觉有甚遗憾。现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着什
么,对刀法都有更深的体悟,心头茫然渐去,哪怕实力难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
无穷。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门等他。
「舍得醒啦?昨儿有没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脚脚啊?来来来,给武伯伯
瞧瞧。」
耿照满腹的尊敬感激冲上喉头,差点呕了一地,顿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没法
正视这人啊!这要历经多少磨难,节操才扭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
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满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
钓竿。「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根烧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
桌盛盘不好么?」
「就怕晚辈斤两不够。」
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
「前辈,今儿还问么?」
「问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门去。
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
水颸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
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日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
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
像城外的天然河流——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
夏季水丰满涨,这才漫过苇草。
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
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弄好能掉脑袋。耿照到
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
「这里以前是条河。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伕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
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阴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熟门熟路甩钩入水,叼根长草枕臂倚树,
踢鞋叠腿,光瞧便觉舒心。「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
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武登庸笑
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性连「问」字也不提了。反正钓
鱼也没啥不好。
「问!怎么不问?」老人还没笑够,半闭着眼一副懒汉德性,随口应付:
「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还是少?」
依耿照之性,本该选「少」,贪多嚼不烂,选了等于没选。但老人哼哼唧唧
笑个没完,令少年莫名地恼火起来。鱼钩钓绳这种费钱的玩意儿,龙口村的孩子
哪里玩得起?不是跳进水里徒手捞鱼,便是编渔篓、砌鱼槽,多的是不花钱的手
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选『多』!」
「哼哼……哈哈哈……哎哟……选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声音
渐渐沉落,猫儿似的咕哝取代意指,最后直接成了呼噜声。「那就比一比……比
比谁钓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觉得对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简直是棒槌。
不过水岸微风太舒服了,这柳树底的瘤节凹陷也是,巧妙托着腰背,凉滑微
硬的触感和鲜烈的木气,堪比漱玉节重金购置的精雕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谅了老
人,随着前辈亦趋亦步,昏沉沉地跌入梦乡。
梦里仍是这片细渠柳岸,午后骄阳正炽,眼中所见,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晕里,
白得令人忍不住瞇眼。
虚境中难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觉,你闪过一个念头,所见所觉就回到
那个当下。耿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连作梦都想待在这儿,但这睡前所见的渠边场
景异常稳固,没有过往虚境中一念数变的破碎与虚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睁开眼睛,起身举臂,掌中多了柄刀。
长三尺五寸,重五斤,铣亮冷锐,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无法思索。按说一旦去想「这是怎么回事」,立时便为虚境所拒,倏忽
清醒,但彷彿有什么将他牢牢摁在虚境里,明明被识海排斥的痛苦异常鲜烈,他
就是无法返回现实。
除此之外,虚境里的运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觉杀气。当日闯入识海的柳
见残若是混沌迷雾,老人便是柄冷硬坚锐、百锻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
令少年难以忽视,无法共存。
是老人将自己「钉」在识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他甚至无法分辨此间是
自己的虚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场景就在霎眼间易改。
阳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连牛油烛焰都在晃摇。那股子冻,已经远远跨越
了耿照的想像边界,将常识抛诸脑后;他怀疑石缝间填的不是膏泥苔藓,而是万
年不融的坚冰。屋子四面堆满齐顶层架,似金铁所铸,每格叠有长条砖似的物事,
回映焰火的金属钝光带着一抹深浓绿影。
耿照几乎无法动一动身体——非因禁制,而是因为难以形容的冷——然而刀
尖曳过砖石地的声响,已不知由身后何处逼近。他勉力迈步,在层架间辛苦窜逃
着,偶尔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泪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间便化成
冰渣。连口鼻里的气息像和了水的砂砾,耿照感觉胸口越来越重,渐渐吸不进什
么。
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直觉,层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凭。
一个过弯膝腿不听使唤,肩头「碰!」撞上层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动
僵硬的指掌取了块长条砖,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进血肉。青铜铸成的书简上,
镌刻着端正好看的蝇头小楷,卷首题着「起于青苹之末」。
耿照无法思考,只能感觉。于是在默读书简的下一霎,场景再度发生变化,
一人舞着直刀从天而降,势若狂风卷扫,直比破庙外七叔的那一剑更加烜赫骇人,
他避无可避,咬牙挥刀,悍然迎向挑战——
柳阴下水风习习,闭目倚树的武登庸双手交叠,看似极放松的搁在下腹腿间,
额间却渗出点点汗珠。越浦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老人在这一小片
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阵法,虽无大害,生灵自然而然走避,当然也包括人。
在长街见耿照对上柳见残时,武登庸便怀疑少年身负入虚静之能。
柳见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半辈子只练刀的武人,资赋亦高,里外条件有了,
待眼界、经验累积到了某种境界,某日灵光一开,刀意便即入门。此说乍听玄乎,
其实跟「气机」是一个意思:
高手能够感应杀气,以眸光或体势震慑对手,用内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释,
于是有了气机这样的说法。
两名刀意入门的人对上,合理的结果是气机对撞,狭路相逢强者胜,要不就
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为止。
但当日的情形,分明是两人同陷虚境;若柳见残只是凝意破门、无端闯入的
一方,是谁提供的虚静之境,答案呼之欲出。
「入虚静」是道门的说法,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亦取此谓;佛门则称
『无相之相』,又叫「无我」,也有说「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
虚境,是叩问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门砖,一切异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
之约的挑战,为耿照多添一缕生机。
让耿照想像一柄虚幻之刀,测试的是化虚为实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
他有思见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过考验,甚较老人预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并没有骗他。公孙氏的家史上,没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图圣断刀》
之人,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仅次于横空
出世的武皇冲陵,也才练过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没敢说是精通。
但他看过全本《皇图圣断刀》秘卷,还有整座青铜武库。
现实中或无法悉数记起,但铜简上的图文,可是一点不漏地存于老人的识海。
耿照只消翻过一遍,从此虚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图圣断刀》,想忘也忘
不掉。
带着一座武库是终身受用,但似乎缓不济急。
不是想要大礼包么?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终于姗姗来迟啦!虚境中不
受时空所限,亲身体验下被六十七式《皇图圣断刀》狂轰滥炸撸到死的滋味……
这都能扛住,还怕甚来!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梦正酣,衬与柳飞水潺凉风送爽,真箇是一幅悠闲自
得的午后垂钓图。[ 防伪]
◇◇◇
刑部尚书陈弘范买在甘露坊的物业,本是为了安置阿挛之用,考虑到避嫌,
与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个城区,去皇城公署都不顺路,正可安皇
上之心。以阿挛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无悬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两下走
动太方便,难保皇上不会生疑,以为收了他陈弘范的旧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
里总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来梧桐照井,与他说些不便于皇城言说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远,
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担起照拂阿挛姑娘的责任,三天两头往城北跑,
见他识相地不再前来,直将陈君畴夸上了天,以为心腹忠臣。
拥有这样的直觉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挛的美
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抵抗的——正是陈尚书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长袖善舞的最
大本钱。
萧谏纸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派人把阿挛送来,想让他为自己或阿挛做什么。
从女郎叩响尚书府邸的门环伊始,这一切全是陈弘范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殿试钦点的一甲前三,虽说有「天子门生」之誉,亦和其他同年一样,喊主
持大比的主考官一声「老师」。陈弘范与萧谏纸的关系,也仅是这样而已,既未
私下往来,连书信都没怎么通过。
宴请新进士的琼林宴上,他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那已是当晚陈弘范交谈过
最长的一段。
谁都知道他是祖坟冒烟才混上的便宜状元,天子点的可是迟凤钧,不是文章
四平八稳的陈弘范。皇帝陛下在离席之际,特意唤迟凤钧来前,将自己的金杯斟
满,赐了给他;谁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无庸置疑。即将踏入官场的新科进
士们尚不谙为官之道,纷纷抢着同迟凤钧敬酒,意兴遄飞地讨论那篇慷慨激昂的
策论,想像日后治国平天下的光景——
陈弘范搁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发怔。
是啊,怎就没想过写封信,问一问台丞的用意?
或许是心里清楚,萧老台丞一个字都不会回他,约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
交给了个蠢蛋。尚书大人自顾自笑起来,将纸上的墨迹吸干,没多久工夫,院里
的老家人来叩书斋之门,陈弘范赶紧起身,至月门外相迎。
来人五绺长须,相貌清癯,一袭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领袖绣幅作工精细,
颜色则是更深一点的绀青,只交领的环颈处缀了圈月牙色绸,外罩白绸长褙,所
用材质无不华贵而低调,更显高雅。
「君畴有失远迎,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拢摺扇,怡然笑道:
「前院里的栀子花开得绝好,你不来迎,我才能细细玩赏,饱嗅了香息而来。
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没喊我。」那老家人名唤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听,
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经常来此,老家人见怪不怪,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来通知
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为意。
栀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点光,其上纹理细致,宛若上好
的厚织。陈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着,色爱冷白,质偏厚软,果与栀子花极似,那
是真欢喜了,一边殷勤延入书斋,一边笑道:「这会儿赶上时节了,花开得好,
香气也好,都说:「『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我家乡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剑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衬与那稍张即敛的乌眸,竟有种
难以言喻的促狭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说个什么笑话逗你似的,尚未听闻已自难
禁,哪怕真开了过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央土有酒名玉露,别名就叫「玉堂春」,与花却没什么相干。陈弘范听他如
是说,笑道:「恩相欲饮,我让能伯沽几斤来。」
雅士大笑。「我这辈子所饮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斤』字,
打几斤来怎么得了?」陈弘范忍笑道:「我听人说金吾郎饮酒,等闲不用两斤以
下的酒埕。」雅士随意落座,作势掩脸:「说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两
人相视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处。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时候未必值
得夸耀,但他确实得人欢喜,毋须特意讨好逢迎,也能赢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峥死后,朝中已不设相位。能当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称「中
书大人」的任逐桑了。
陈弘范的长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为能干,而是避嫌。
没有被明确归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许多阵营都吃得开的刑部陈尚书,能把触
角伸到更深更广的地方,是相当称职的中间人。为此之故,任逐桑从不在自宅接
待陈弘范,在朝中的往来应对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热。
「甘露坊那厢……」趁陈弘范从书桌抱来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
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随口问:「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动甚勤,看似进
展不错。」
「的确不错。」陈弘范笑道:「那一位对阿挛姑娘始终以礼相待,甚是相得。
前几日听说了姑娘的遭遇,还发了顿脾气,让杨公公布置亲信,往东海查案去,
十分来劲。」
陈弘范就是在人心这点上琢磨得透,才能为中书大人所用。旁人进献贵女,
巴不得陛下赶紧弄上龙床,最好怀上龙子,「以礼相待」算哪门子不错?殊不知
得手之后,便是浓情转淡之始,这一节天子与庶民并无不同。若无足够的情愫牵
缘,紧紧纠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费心血俱是白饶。
任逐桑轻转杯缘,清澈有神的凤目望着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虽挂笑意,
却未必是全喜。「你找个机会提点杨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缓一缓,
别一股脑儿倒出来邀功。官家远在京城,不知东海根柢,然而出口成宪,届时让
谁办去?总不是他杨玉除。」
陈弘范明白厉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会得。」
帝后失和的耳语在平望都流传既久,三宫六院的规模又遭先帝所限,没点上
下其手的空间。这趟娘娘凤驾甫一离京,各方势力无不挖空心思见缝插针,想把
皇帝摁进自家美人的腿间,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权势,可惜功败垂成,没有一名
佳丽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谁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个,居然还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书大人默许,光凭陈弘范,是请不来惠安禛和杨玉除的。惠、杨两位
公公是为陛下着想,或许在他们看,陈弘范是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欢心;中
书大人所图,相较之下难免令人费解:谁会削尖脑袋进献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对
自家女儿的宠爱?
在陈弘范看来,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无论谁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节制,任逐桑不在乎这人是皇后娘娘,
抑或阿挛姑娘。世上既无恒久的宠爱,何妨让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
若无阿挛姑娘,任逐桑亦有准备,不容他人将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陈弘范知
道中书大人今夜前来,不为陛下的新宠,在几上小心摊开长卷,移来烛火,确保
恩相能清楚看见其中的内容,清了清喉咙。
「据下官所得线报,日前阿兰山三乘论法的纷乱,起于一群自称『姑射』的
匪徒,煽动流民、意图刺杀镇东将军等,亦是这帮匪人所为。不幸的是,姑射的
成员并非寻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册与各人所为、本部掌握的事证清
单等在此,还请恩相过目。」详细说明姑射乱党的身份与犯行。
事关重大,在这份文档未正式送进刑部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任逐
桑今夜来访的原因。
这大半年间,东海道屡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说是极为罕见,各种流言次
第传回平望,盖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畴,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论法出了大乱子,
其后「姑射」之名浮上台面,才把看似无关的案子串起来,朝野议论;但有王御
史的惨例在前,谁也不想招惹镇东将军,迄今尚无一本参他怠忽职守、图谋不轨,
全都在观望着。
算算时间,朝廷也该有个说法。
提问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台是全无动静,先帝爷当年的密探头子眼
下正坐镇东海,自己就是等着挨参的目标,承宣朝既无像样的密侦缇骑,就剩下
刑部和大理寺了。
证据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单。
连是哪些人捣乱使坏都说不出,岂非动乱未止?朝廷的颜面何在!
任逐桑静静听他陈述,始终不发一语,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长的食指,
轻叩着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单。
古木鸢迟凤钧
高柳蝉鹿别驾
深溪虎僧果昧
空林夜鬼岳宸风
下鸿鹄梁子同
巫峡猿何负嵎
果然须于此处用兵。陈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名单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陈名案卷,尚书大人听都没听过,据闻
此二人一死一失踪,不管是否真是姑射党徒,其实无甚差别。鹿别驾主持的名山
道场紫星观声闻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彦清在青苎村所为已犯天颜,
相信陛下乐于抄他满门。有问题的,是另外两条。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称「琉璃佛子」——在栖凤馆挟持
皇后一事传回京师,闻者无不震动,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连消息的散布也相
当克制,盖因娘娘与那果昧过从甚密,影响所及,京中王公大户的女眷,十有八
九曾与他往来,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头便要烧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归于中书大人一派,纵子行凶是一回事,阴谋叛乱则又是另一
回事,两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别。
陈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终没作声。尚书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
心等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恩相容禀。僧果昧事,据闻宣政院已传大报国寺的显因长老前往说明,料
是误传。犯案之人,极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辈恶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厢能够
安抚下来,这条罪名将落到某个待罪羊头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头点
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无声轻点,似陷长考。灯焰映亮他略显瘦
削的侧脸,石雕般的鼻梁、下颔线条明快,简直无处下凿,好看得令人压力沉重,
颇生自惭。
陈弘范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看来骨肉非是中书大人首要考量。说来梁子同也不算心腹亲信,不过是交租
换契的干系;这样的供输痕迹千丝万缕,连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谋反却麻烦多多。
或许任逐桑更担心这个。
「至于梁大人……」陈弘范续道:「教子无方是有的,对朝廷一向忠忱可表,
断不致走入歧途。据下官搜集的线报,峒州知州房书府于此事前后动作频仍,形
迹可疑,怕才是贼人一党,详加调查,必能搜出事证,还梁大人一个清白。」
任逐桑微一颔首,回应甚快,看来又不像在沉思。
不发一语不是中书大人议事的习惯,任逐桑在这点上随和且务实,全无僚气,
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陈弘范琢磨不透,益发忐忑,冷不防任逐桑举起指头,吓
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发乌。
「墨迹未干哪,君畴。」中书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气,陈弘范却轻松
不起来,定了定神,强笑道:「消息来得甚急,前几日才写好,或吃了晨露发潮
也不一定。还是恩相仔细。」匆忙起身寻纸来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没拦他,信口问。
「不成文章,难以见人。多半随手吸了墨罢?」
「我问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终于微笑起来,笃笃笃地轻敲纸面,
恰落在「古木鸢」这条。「……是这儿写着『萧谏纸』的那一份。可以拿出来让
我瞧瞧么?」
第二八四折
行闻祆除 书同谁付
迟凤钧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陈弘范,萧谏纸也是。
按萧谏纸交付的那份自白,迟凤钧重新誊写一份,变造几处关键,交由心腹
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连夜进京,亲手交给刑部陈弘范陈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党羽,不止六数,几乎就是一份东海平望的恶吏清册,列
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侥幸逃过了制裁,兀自财禄亨通的漏网之鱼,最高甚至
有侯爵在列。卷中举证历历,这些人或在妖刀案发现场附近,或与被害人有牵连,
或因妖刀之乱而受益,丝丝入扣,是摊在当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否真
有其事的程度。
萧谏纸在运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脱身计。
己方阵营五位成员,在所有行动的各个环节里,都有无缝接轨的代罪替身,
而这些「替身」所行之恶,及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牵连,恰为「姑射」所谋,提供
了一个完整合理的想像蓝图。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峡猿」,则以洪泽津啸扬堡满
门被害的「虎剑鹰刀」何负嵎代之,若有刑断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动平安符
一方的墙角。
以卷中排布缜密,能上下其手处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古木鸢换成
萧谏纸后,几乎没什么需要大段删改的地方,换掉人名地名即可。迟凤钧索性再
添上岳宸风,公仇私怨一并讨还,十分解气。
而琉璃佛子事迹败露,早被先生视为弃子,拉他下水,没准能将央土任家和
狐异门也牵扯进来。于是迟凤钧大笔一挥,将这两名姑射首脑又改了回去,模仿
的自是萧谏纸的笔迹。
堂堂东海经略使,封疆一品大员,岂擅百家字小道?但对抱负俱成泡影,沦
为官场笑柄,连维持门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声的空
头闲官,多的是时间兼通杂学。他学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这份案卷做为萧老台丞的亲笔供状,以抚司大人的名义被送到陈弘范手里。
多年来,陈弘范始终与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鱼雁往返,那些在琼林宴上巴结
迟凤钧的人早已离弃,甚至拿他当笑谈,陈弘范仍是少数迟大人能以书信倾吐其
不遂的友人。
这回迟凤钧没给他捎上只字片语——为防心腹被截,这点警觉是最起码的—
—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刑部掌握话语权,能以这份供状为迟凤钧脱罪。一旦皇上
下令将迟凤钧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陈弘范另缮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论,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案卷的存在?于此
事上中书大人并无其他耳目,他就是中书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岂有昭灼?
「下官不——」仅犹豫一瞬,他对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书桌,从稍
嫌紊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双手呈交。「恩相请看。」
欺瞒什么的,还有机会解释;把任逐桑当傻瓜,毋宁最令其难以忍受。陈弘
范一直是以这样的明慧与果断受到赏识。
任逐桑没什么火气,接过细读一遍,每个稍事停顿的地方都是与陈弘范的缮
本相异处,但也没真停下来过。传说中的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陈弘范不由得捏
了把冷汗。中书大人甚至没心思掩饰,未如过往那般低调自制,可见事态严重。
「是萧老台丞的亲笔?」将看散的纸头重新摞好,压上写有名单的那一张,
任逐桑轻抚墨字,悠然抬头。
「禀恩相,此乃伪作,并非真迹。」陈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张仔细摊平
的楮皮纸,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却不及那银钩铁划似的瘦硬字体,遒健劲锐,直
欲破纸伤人,难以持握。行文布局与前一份乍看极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
辨出雀隼之异。
任逐桑不禁点头。「果然是伪作。」
「是。」陈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没敢迳呈恩相,便为此故。」
萧谏纸亲笔所写,是原初那份供状的恶吏清单,此外更无其他。阿挛姑娘不
识字,不懂写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细叠好后装进香囊,缝入贴身小衣
的夹层,落脚梧桐照井的头一晚,才取出交给陈弘范。
陈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陆续听闻东海诸乱,都没联想到一块,直到迟凤钧
送来案卷,名册的意义才骤尔浮现。
就像托付阿挛一样,这份名单的使用权,萧谏纸完全交由陈弘范自己决定。
陈弘范已经过了会为这点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纪。他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试抡元是他梦寐以求,但他从没想过被点上状元会是这么样的痛苦。身为
一县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读书种子,陈弘范习惯了挺直脊梁;士子首重,就是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岂能任人指指点点,轻侮耻笑?
设于皇家林苑的琼林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地狱。
每双迎面投来的目光,都像在冲他大吼:「假状元!」榜眼探花羞与同列,
人人都与他含笑拱手,却连「恭喜」二字都说不出,遑论交谈。陈弘范始终低头,
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彿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专劈他这种闲晃捡着肉
骨头的街狗。
「为何赶考?」
「……啊?」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
凑到迟凤钧那厢,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这桌设在入
口转角的逼仄边上,人少菜多,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萧谏纸以目光示意,让搁在凳上,看来是临走
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陈弘范忽感悲凉,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眼眶湿热。
老人又问一次,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
「回……回台丞,读书是为经世济民——」
「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萧谏纸冷笑:「我问的是赶考。」
陈弘范会过意来。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读书只能做学问,混得不
行就替人写写春联状纸。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
「为……为做官。」他红着脸嚅嗫道。
萧谏纸点了点头。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老人翻
起两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
酒过来。萧谏纸满满斟了两碗,动作慢而审慎,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
陈弘范呆呆瞧着,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现下已经是了。」萧谏纸举碗,冲他碗缘一碰,仰头饮尽,倒转以示,
才抱着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琼林苑,背影孤绝,无人同列。
「……好自为之。」
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
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惹得犬吠频频,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
理会,尽吐胸中积郁。
在陈弘范心中,始终抱着这个「做好官」的念头,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不
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
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罚相称,有时正义
可以来得迟一些,但不会永远盼不到。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陈弘范既猜不了,
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挛姑娘后,东海陆续传来消息:慕容柔押了迟凤钧,萧谏纸
据说是姑射一党,灭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数月间,两位故人俱入风暴,眼看
是个你死我活的局。
但迟凤钧的案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最
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
镇东将军虽予人「眼底难容颗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却意外地谨慎,平日里
欺压抚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举几已等同论罪,也说
明了迟凤钧欲嫁祸萧谏纸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陈弘范将二
者列上,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
好案卷,尚书大人深谙此道。
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会成为定本。真正的意义,在于主导朝廷查案、
乃至大审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无意追究他隐瞒伪
本一事,徐徐开口:
「僧果昧留下。闯出忒大祸事,还闹出人命,不能循名责实,难以善了,这
都没算流民围山的荒唐事。现场多少平望闻人,全是目证,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异,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偶有传言,
只是佛子势盛,谁敢计较?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
来的秘辛,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不下于钱财权势。
「梁子同没胆子作乱,『下鸿鹄』改列迟凤钧,我以为更合理。」
陈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称是,心底忍不住叹息。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
的身份接受调查,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下鸿鹄」处,「古木鸢」要写何人,再
问就笨了。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却更令他惊心动魄。
「……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下鸿鹄』一条
须再增列几个名字,分别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独孤天威,太医致仕的程虎翼,以及
流影城二总管横疏影。」
「独……您是指昭信侯?」
「连闾阳侯、井芗县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
又在雅士面上出现,任逐桑轻抚着纸页,口吻一派轻松。「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
的,昭信侯应不知情。不稍微给点压力,侯爷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这种事……能拿来敲山震虎么?这说的可是谋反啊!
话虽如此,陈弘范不敢违拗,取来笔砚,于「下鸿鹄」侧补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点了点头。「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谋,未
免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
另外在论法大会上,南镇蒲宝煽动流民,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甚是可疑,
先列上去,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这毋宁也是记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觉如何震撼,岂料中书大人
续道:
「……你以调查蒲宝为名,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沿东海街道,北
上查一个人的下落。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并鹰书虎符等权限,发现段慧奴一
行踪迹,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押解上京。届时,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峄阳国呈交文书,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此际自不在国境内,一如过
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藉口。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不但得知段慧奴悄
悄入境,更欲赶在她离境之前,扣下这名搅乱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
陈弘范忽觉得,姑射之乱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当他陈弘范还
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掉多少无辜脑袋时,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
向更远,欲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
从容,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
「像这样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开几面,替两人各斟一杯。
陈弘范吃惊太甚,不及接手代劳,还让恩相举杯劝饮,直到「骨碌」一声茶水入
喉才省起,差点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并无交情,按说他该防我最多,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他也没说。
除开案卷,别的一个字也没有。」任逐桑欲替他抚背,陈弘范坚不肯受,咳得像
尾熟虾,眼角迸泪。中书大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像说给自己听。可能真觉
此事太怪了罢?「那份案卷不如你这份详细,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条理清晰,
所论甚杂,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正因如此,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益发瞠目结舌。
迟凤钧、萧谏纸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他们的案卷清册肯定动过
手脚,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真有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
信中书大人?
「整份案卷是带不来啦,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
叠纸头,平摊在几上;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以及萧谏纸亲笔的
一页清册,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
名单,正是案卷之首要。永远都是名单。
粗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摺纸之用,说不定
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
如有预言之术,第三份名单可说是另外两份的加总提炼,没列上的全是萧谏
纸那份里的贪官污吏,是连陈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来凑数、顺便除暴安良,
做点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开迟凤钧所陈,名单上还多了四条名字,陈弘范不但全都
听过,说句「如雷贯耳」怕也不算过份。
首先是「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秋水邸报》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中不
乏嗜读者,陈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宫损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写着「历见于
妖刀案发处:流影城、啸扬堡;或与岳宸风有关。疑甚」,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被
写在这里。南宫损的死讯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纸质墨色推断,这名单绝对是写于
此事前。
再来是「数圣」逄宫,四极明府的机巧奇器是最顶级的炫富之物,所知者众,
其下则备注「莲台」二字。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驰名天下的「岐圣」伊黄梁。陈弘
范甚至有幸见过他本人,虽是在豪宴中远远望见,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
让主人为神医引见。
陈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盖因此处的字特别小还特别多,大抵是说在流民
身上验出的药性,与伊黄梁使用过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医程虎
翼疑有解救过类似药症的记录,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证,须得深入调查云
云。
最后一人,教陈弘范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较之下,似乎怀疑昭信侯、镇南将军和段慧奴,都不算太过鲁莽,只能说
是清粥小菜,颇见克制。
殷横野。「隐圣」殷横野。
拒绝了三帝征召、主持过「凌云论战」,以德行学问为天下人景仰,堪称儒
门最后宗望的殷横野,居然被列入阴谋作乱的姑射贼党……案卷公布之日,岂非
举世皆哗!
撰写者亦知风险,以小字批注:「无据。三圣俱在,何人唤得?」旁边则写
上「不使一人」四个大字,加重似的画了两划予以标示,再一记回马枪般的箭头
连回「无据」二字,以朱笔圈起,干透的硃砂色泽如涸血,望之悚然。
这种圈着改着突然抽风、差点一笔飞出纸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
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陈弘范在御史台的案卷里见过。之所以记得,盖因那
是份陈词,是被调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书状,写着写着突然骂人也就罢了,还用
朱笔圈圈点点,约莫是回头检查之际习惯使然,竟不觉有什么不妥,委实好笑。
忒有趣的案卷,陈弘范却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不记得内容了,只对拘
谨的簪楷、狂放的圈点和「在陈词里骂人」有印象。是因为案子太惨么?有可能。
不对。不是这样。
没提起过,是因为提了会有麻烦,那不是能拿来当作谈资的对象。上一个对
此人慢侮轻蔑的,在案卷中结局甚惨,哪怕他在陈词之上画了只乌龟,凡阅卷者
都明白此处不应笑。
他终于想起署名,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栖凤馆里的大红人。
天仙般的美貌虽说难得,但背后招人闲话乃至忌恨的美人难道还少了?毅成
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温柔贤淑,端庄娴雅,无论对谁都是客
客气气,不见丝毫跋扈,难怪得娘娘欢心,每日早晚都唤来说话解闷什么的。
大伙儿都说,正因为这样的品貌,才能与娘娘亲近。鸡凤不同群嘛,能与凤
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鹤、彩雉等异禽了,总之不是凡鸟。
但贴身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来还有另一个原因:照
顾被下药污辱后发疯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据说是种极厉害的淫药,醒着的时候只想要男人,其状甚惨,
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让寻常的大夫来照拂,一时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
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脉,所传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但
此法治标不治本,荷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长睡不醒,只消醒来又闹,就得请毅成
伯夫人来一趟。
如此几日,毅成伯夫人不避淫毒沾秽,自请与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别
说娘娘感动落泪,拉着她的手久不能语,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直将她当成了生
佛菩萨,原本还有些在私下里闲言闲语的,此后全都闭上了嘴,非但不说,还不
让别人说。
明栈雪当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萨,也没有当菩萨的兴致,但在确定鬼先生永远
都没法再作乱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烦,大大违背明姑娘
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标,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过猥琐;况且冷鑪谷那
夜委实惊心动魄,虽不肯承认,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总觉以他目前行事,将
来还要在鬼先生处吃亏。
既留下来,总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边现成的表现机会,不好好把
握未免可惜。
耿照说荷甄所中淫毒,与妖刀赤眼的「牵肠丝」是一路,明栈雪当初在夺刀
时曾浅中过一回,靠耿照的阳精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遗诸物之中,有类似
解药的丹剂,已让荷甄服过;明栈雪也曾引来侍卫等诸多不知情的青壮男子,稍
稍令荷甄脱出其他宫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终无助
于恢复神智,推测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无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淫药为何人所制,他是自
「巫峡猿」手中所得。以「游增十六狱苦」的恐怖折磨,料想无虚。
明栈雪本不在乎小宫女死活,既无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断几处经脉,让
她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来好照拂,二来不必再受淫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
时突然来瞧,这等手法须瞒不过他,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怕又要生出裂痕,
故迟未下手。
某日在馆廊闲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绕,算算时间,荷甄丫头差不多该醒
来发疯了,信步踱回,才见几位娘娘的贴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听见是她,隔门唤入。只见房内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缘的皇后阿妍外,
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锦衣老者,背对房门,正为荷甄施针。
桌顶的销金兽炉香烟裊裊,粗粗一嗅,烧的都是些宁神药料,仓促间难以辨
出掺有迷香否,明栈雪索性闭息,嬝嬝福了半幅:「小童叩见娘娘,娘娘安好。」
声音无一丝异状,再也自然不过。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唤她。「不必拘礼。泪娘来,我给妳
介绍一名大国手。」拍拍身畔,竟是邀她并肩而坐。
明栈雪自称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连起来恰是「吴明氏」,阿妍初次发觉时
忍不住噗哧一声,趁机问了「吴明氏」的闺名,想是真的欢喜她,喊着也亲近。
明栈雪这个万儿如今在东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毕竟以天罗香几十条人命书就,
江洋巨寇都未必有这手笔,急中生智,自称泪娘。
泪字市井百姓往往简写为「泪」,拆成水目两边,恰与耿照的「耿」字相对:
水对火,耳对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她娴雅温柔,又容易
臊红粉颊,真箇是楚楚可怜,与这个「泪」字十分般配,私下都这么唤她。
明栈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两人腿股微贴,雪肤匀肌隔裙偎熨,既
感亲密,又不失尊卑礼数,此即为毅成伯夫人受宠之故。
锦衣老者的头发斑灰,说不出疏浓粗细,专注的侧面略显憔悴,却无甚特征,
只觉鼻梁挺直,或许年轻时真是好看,如果不是尽将锋锐磨去的话。人要是剉圆
到再无一丝边角,难免黯淡无光,此人约莫如是。
明栈雪发现不对,是从微一敛低视线之后,忽想不起这人的长相开始。
她不知世上有无这样的武功或术法,但这般自然而然地淡出记忆,本身就极
不自然。明栈雪只记起了他的衣着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这样,都可以说是
这位娘娘口中的「大国手」。
况且以国手论,他的针法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处。
但明栈雪连这份平平无奇都忍不住怀疑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硬要说的话,
就是女人的直觉罢?
「这位叶隐叶老师为我看诊多年,为了救治荷甄,从平望星夜兼程赶来——」
明栈雪没看她这么欢喜过,彷彿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刚想着,蓦听阿妍笑道:
「……方才服药后淫毒已解,待用过几轮针,荷甄便能醒过来啦。」
第二八五折
朝花夕月 一眼梦如
世间真有这等本领,还不教你仙得飞起?明栈雪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惊
诧欢喜之情,旋即捏紧手绢,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隐带一丝哭音。
阿妍心中感动,伸手与她交握,一时无话;回神不欲失态,对明栈雪道:
「叶老师医术通神,为人却不好令名,只与君子交游,故少有人知。是仇老
师与程太医二位为我举荐,我才有幸知悉。」
以太医令致仕的程虎翼乃天下名医,虽为帝王家服务,但孝明帝尝言「黎民
有疾皆为朕躬」,不忍令优秀的大夫空置,许程虎翼等太医局国手在平望开堂济
民,称「同患堂」,取「天子与庶民同患」之意。
晚年更命太医局制订规矩,广收生员习医,增额至三百多员,及至孝明帝殡
天时,太医局已扩招到六百人,平望都连同近郊府郡共有六处分堂,生员在同患
堂临床实习,轮流调派,艺成后通过考核,即为太医局所任用,享有官俸品秩。
至此央土愈病率之高、医者储备之厚,可说冠绝历代,绝无仅有。
同患堂设立之初,除每月初一十五赈粥舍药,其实上门求医的还是王公富户
之流,只不过从前是以人情权位私下延聘,如今可正大光明为之,不用担心落官
家口实,本质上仍是一项德政。
况且同患堂开门行医,京师范围内遇有什么重大伤病,老百姓头一个想到的
还是这里,几十年下来,不仅多次从源头便遏止了疾病流传,也着实救活不少紧
急案例。程虎翼和一班齐心建立起同患堂制度的同僚如虞力微、汤传俎等,因此
得享盛名,坊间皆称「神医」。
阿妍结识叶隐,源于一件发生在平望的奇案,人称「鬼车遗子」。此案最后
是请出了「捕圣」仇不坏才得以解决——
但仇不坏坚持破案者,乃是他的一名弟子。无奈此人坚不留名,也不露面,
事了便拍拍屁股走人,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了……老人言谈中大表不满,却又谨
守对弟子的承诺,不肯吐露其身份。独孤英与阿妍不禁相视莞尔,深觉天下之大,
果然一物降一物,号称罪者克星的老神捕居然被徒弟克得死死的,足令天下罪人
瞠目结舌。
当时平望之内,接连有女子怀孕,偏偏都是些不能、也不该怀孕之人,甚至
包括一名深居皇城的先帝妃子,彷彿被传说中的鬼车鸟往腹中塞了胎儿一般,引
起轩然大波。提供重要的医道谘询、最后成为破案关键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
的叶隐叶先生。
阿妍对仇不坏的耿直明断无比尊敬,对他举荐的叶隐自也十分信任。「鬼车
遗子」案后不久,适逢致仕的程太医回京,阿妍特别召见了这位从少女时期就一
直照顾自己的长者,一方面问他知不知道叶隐这人,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求子。
其时阿妍与独孤英大婚不久,可说如胶似漆,独孤英对这位人前端庄贤淑、
床笫间又诱人奔放的完美娇妻爱到了极处,恨不得终日将她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
几乎夜夜求欢乐此不疲,但阿妍的肚皮始终不见动静,虽还不到着急的地步,总
不免有些担心。
对于头一个问题,程虎翼表示两人乃是旧识,叶隐确是大国手,医术之精湛
毋庸置疑,「这些年无功名利禄之扰,料想是益发精进了。娘娘若偶有微恙,迳
问此人不妨。」老人爽朗大笑:「但我瞧娘娘身子健壮,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感
不适,怕也是心病居多。每日大笑三声便能解决的毛病,何苦挨针饮药?」阿妍
也不禁笑起来。
第二个问题,老人的回答却令阿妍颇为失望。
以妇科圣手闻名的程虎翼,没给什么包生龙子的秘方,只劝阿妍顺其自然,
毋须强求。那次会面之后,阿妍便找上以独到见解破开「鬼车遗子」之谜的叶隐,
信任至今。
叶隐仔细替她号了脉,记录日常饮食、起居作息,甚至以同样的规格观察独
孤英,然后给出了一个令阿妍脸红耳热的结论。「娘娘体健而气刚强,胜于陛下。」
微佝的锦衣长者垂眸敛目,声音呆板得令人昏昏欲睡。「久经强阵,弱骑不能轻
撼矣。」
女郎愣了一下才明白话里的意涵,粉颊「唰!」一声涨得通红,随即汗毛竖
起魂飞魄散,幸已摒退随侍的女史宦官,否则若有一两名心窍玲珑的,此语或可
覆灭任家九族。
韩郎幼年时曾受奇宫之人凌虐,伤及经脉,不但难以修习内功,恐怕也不易
有后。但比之皇上,毛族的体魄不知强上多少倍,阿妍的身子早习惯了强横的冲
撞驰骋,非如此不能动情,独孤英寡弱的阳气无法令其受孕。
(眼前之人,会不会向世人泄露这个可怕的秘密?)
在挥去恐惧之前,阿妍更想知道是否有解。
「那……该怎么办?」
「强弱互易,取易者行之。」锦衣老人依旧眉目不动,完全看不出心思。
这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程虎翼和叶隐不约而同地指出,阿妍天生身子强健,
连擅观骨相的仇不坏也说过类似的话,经三位高人背书,阿妍属强势的一方这点,
应无疑义。
弱转强不易,只能由强转弱下手。
阿妍在龙床上一直是主动的一方,她引导独孤英探索她曼妙的胴体,同享鱼
水之乐,独孤英习惯了躺着不动,任由她将他纳入两腿之间,疯狂摇动着绝美的
纤腰雪臀,夹得他又疼又美,不多时便打着哆嗦丢盔弃甲,一泄如注。他一直以
为男女之事本当如此。
直到皇后忽然转了性,不再跨在他腰上,而是娇怯怯地躺着,仰天分开浑圆
白皙的长腿,纤纤玉指掰开彤艳牡丹般的湿濡蜜肉,等待他的临幸。起初变化是
刺激的,居高临下推着美腿沃乳不住晃摇,大大满足了男儿的征服欲,但独孤英
更想念如发情牝马般疯狂驰骋的妻子,主导鱼水交欢令他有些力不从心,疲劳消
损了交媾的愉悦和快感。
他最初认识、爱上的那个阿妍,再没有回来过。
皇后变得拘谨而羞怯,任凭少年天子如何逼问,始终坚称无事。独孤英渐渐
觉得自己像被惩罚,偏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半为负气半为泄欲,他临幸了其他妃
嫔和宫女,也同陈弘范之流的所谓心腹微服出宫寻欢作乐;开始懂女人后,阿妍
初夜以来的鱼水娴熟意味着什么,独孤英想都不愿再想,只觉一阵恶心。
装什么三贞九烈、天下母仪,褪去衣衫之后,还不是如娼妓一般!是谁将妳
调教成这般模样?那个男人的阳物进出妳的小穴时,妳是不是也叫得猫儿也似,
颤着腰儿夹紧长腿,像要搾干他似的死命抽搐?
——娼妇……腆颜无耻的娼妇!下贱!
对她何以忽然转变,皇帝彻底失去垂问的兴致。那些其实是合乎道理的、看
似发自内心关怀自己的言语,一下子也变得十分刺耳,令人难以忍受。惠铁头和
三脚虾蟆对他疏远皇后相当不解,总变着法子想劝他浪子回头,独孤英却无法对
他们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更别提对陈君畴他们说。这个脸,世上没有男人丢
得起。
他很少再正眼看她,不是因为鄙夷,而是仍会心痛。
她的美丽、善良和聪慧解人,迄今依旧深深刺痛他,每次远远望见,都像看
着一块淌着血的、不曾愈合的鲜烈伤口。
奇妙的是,独孤英始终认为任逐桑并不知情,他和自己一样,是阿妍不诚实
的受害者,为此独孤英心底对这位国丈怀抱着「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对他在
阿妍各种不谅解之下的寒心感同身受。
阿妍并不明白陛下所经历的这一切,依然信任叶隐,只是这些年来,对诞下
皇嗣的急切逐渐淡去,她甚至知道陛下冶游之事,觉得不是办法,此番东来也是
给彼此足够的空间,料想凤辇一离平望,定有无数势力想方设法进献美人以求圣
眷,当中若有一二能怀上陛下的骨肉,她也乐见其成。
荷甄出事之后,没等慕容柔召集东海良医,阿妍立即命人以鹰书联系平望,
请来叶隐,果然顺利解去淫毒。
明栈雪却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好骗。荷甄中的「牵肠丝」,比赤眼刀上所涂还
要浓缩数倍,以致连男子阳精都解不了,这叶隐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他用
的是正宗解药。
也就是说,叶隐便非配制「牵肠丝」之人,肯定与斯人脱不了干系。
这厮……是为鬼先生而来?还是「姑射」一方不甘在冷鑪谷大败亏输,于是
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继续在栖凤馆搅风搅雨?「果然留下来是对的啊!」女郎
心底微露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随侍皇后左右,直到一刻后叶隐拔起金针,
荷甄「啊」的一声迸开干裂的嘴唇,浓睫瞬颤,缓缓睁眼。
皇后娘娘喜不自胜,可惜荷甄虽醒,意识却不太清楚,呜咽几声又沉沉睡去,
但相较前度,已是天大的进展。叶隐表示会盘桓几日,观察荷甄恢复的情形,明
栈雪拣了个绝佳的时机点插话道:「小童愿意让出邻房,神医可就近观察荷甄姑
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感动,轻拍她手背道:「这段时间辛苦妳啦,我再给妳安排住所。」
唤来女史吩咐:「将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离我近些。」上回皇后娘娘如此
交代,为的是亲妹任宜紫。
明栈雪垂敛秋波,柔声道:「禀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没有人帮忙解手
更衣,擦澡喂羹,诸位女史姊姊镇日辛苦,不如让小童睡在荷甄房里,邻室留给
叶神医,这样看诊照拂两不误,也好恢复得快些。」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
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赏,嘴上却只字不提,只握着她的手道:
「真辛苦妳啦,泪娘。妳也不许太劳累,能睡的时候尽量歇息。」明栈雪点
头称是。叶隐什么都没表示,事实上当他收好针具药箱之后,整个人彷彿就成了
一缕幽魂,事后明栈雪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想不起他的声音长相,连他是什么时
候告辞出门,都没有精确的记忆,细思极恐,实难释怀。
但不管叶隐想干什么,明栈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后娘娘,那么半夜里只要他一出房门,明栈雪就会跟着他,伺
机破坏;若这郎中意在荷甄,明栈雪所睡的便床与荷甄的病榻仅隔一扇屏风,她
有一百种法子能惊动金吾卫、任逐流乃至栖凤馆中其他高手,当场抓他个现行。
这可不是推说看病问诊便能揭过。
晚间娘娘提早开膳,唤一名相熟的女史来替,召明栈雪到房里一起吃——近
日她们多半如此,皇后身边人早已见怪不怪。饭后,明栈雪替荷甄抹脸擦脚,换
过干净的小衣,早早便熄灯就寝。
这是个安静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猎物送上门来。
为防对方是个收敛声息到了自己无法察觉的绝顶高手,明栈雪既未悄行日课,
也不打算假装睡着,而是遁入虚境,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感测四周。这么一来,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睡着了,轻鼾匀细,乳峰起伏,沉得像是彻夜无梦——
明栈雪就待在「梦」里。经过充分的练习之后,此法既能让身体得到休息,
又不致断了警觉,甚至在变起仓促的剎那间,虚识里的她拥有足够的裕度决定因
应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时间将意识接上四肢百骸,还是继续装睡乃至装死,都能
令现实里的人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种碧火功的运用法门,她从没教给任何人。无论是耿照、海儿或岳宸风,
通通没有。
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日将精神饱满地醒过来,谁
也不会察觉异——
正这么想着,虚境中的明栈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她几乎可以「看」
见压力的来源:一个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缘,低头俯视着自己,来人的身影投射
在虚境中宛若插云之峰,无边无际地压住了其下渺小的一切……
明栈雪不敢恐惧,不敢清醒,不敢调动内息,却也不敢视而不见。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死亡的威胁这么近了,连在龙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压
箱宝制服之时,其惊险恐怖都不及此际于万一。女郎在虚境里抵抗着难以言喻的
骇人压迫,一边控制气血流动,既不能显露痕迹,亦不能失去控制。一旦对手发
现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涌,只有破脸动手这条路走;这种程度的敌人,明栈雪简
直不敢想像打起来的结果。
她关闭了先天灵觉的感应,以防被对方察觉。
以叶隐那强大到难以想像的压迫,毋须灵觉也能感应其存在。现在的她,就
是个睡着了的普通女子,没有内息流动,即使被碰触也不会激起功体的防御反应,
就算来人动手侵犯她,她只能娇娇承受,被惊醒也无法使力抵抗——真是这样的
话,对明栈雪来说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以全副的修为压制内力反应,并控制真气、血流、汗涌等本能反应,还要不
被顶尖高手发现,这对精神意志本身就是极巨大的负担。虚境里的明栈雪已有魂
飞魄散之感,却苦苦撑持着不肯甦醒,一边抵抗压迫,一边控制身体;时间的流
速在虚识里毫无意义,痛苦因此更加难耐,几乎超越度心魔关之时。
这样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关!明栈雪估计自己修为增长,至少还有三年
的时间,才有机会叩问天险奇障,岂料今日却在这种地方、对莫名其妙的对手,
压迫意识到了非突破瓶颈不能续存的境地!
(住手……住手!别、别再来……别再盯着我了,滚开!)
一声轻细的呜咽撬开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门,明栈雪一把从识海中被甩回
现实,意识接上身体的瞬间一股刺骨的激痛钻入背门,女郎勉强抑住一口热血,
才发现自己湿透薄衫,被清晨寒风一吹,差点受了内伤。
屏风后,荷甄宛若受伤的小动物般低低呦鸣着,明栈雪滚下便床披上外衣,
跌跌撞撞扑往病榻,完全就是个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闭目辗转的荷甄,见
她亦是浑身汗溼、云鬓紊乱,蹙紧的柳眉间留有一丝痛苦遗绪。
露出单衣的幼细皓腕上,有道浅浅的红色勒痕,环腕一匝,明显是綑绑痕迹。
同样的勒痕在其余三肢都有,明栈雪还在榻旁瞥见些许松针泥土,少得像被风吹
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别过目光,连一霎都未多停留。一会儿两名巡楼的宫女听见房
中动静,提灯推门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栈雪熟识的,也曾帮忙照拂荷甄,因此格
外上心,低声问:「夫人怎么了?要不要我请大夫来?」
明栈雪露出看见自己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声道:「挹琼妹妹是妳!真是太
好啦。荷甄做梦出了身汗,我想给她擦澡,换身干净衣裳,免得感染风寒。」那
名唤「挹琼」的宫女放下心来,微笑道:「荷甄真是好运气,遇上夫人这么一位
亲切体己的贵人。我打热水去,夫人别出来,外头风大。」推着同伴快步离开,
严实地闭起了房门。
明栈雪抱着荷甄坐在床上,缩着身子拉来被褥,掩住二人腿脚,一边轻拍荷
甄背心,热水都还没烧来,少女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发出悠断微鼾。床榻跟被
褥都是凉的,没有被体温煨了整夜的烘暖,间接证实明栈雪的猜想:来人带走了
荷甄,不只在栖凤馆内移动,而是到了外头。是能带回那些个泥土松针的地方。
而一扇屏风外的明栈雪毫无所觉。
她很难想像,修为到了这等境地,能突破现实之所限、直接将自身的存在投
射至他人虚境里的绝顶高手,会盯着一名睡觉的女子一整夜。明栈雪对自己的容
颜胴体极有信心,但这并不合理。
况且,若带走和带回荷甄的俱是叶隐——这种等级的高手堪称绝顶,通常呈
复数、同时、且同阵营出现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他就不可能整
夜盯着自己,其间必有压力稍减的时候,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这样一来,叶隐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于栖凤馆内将发生之事……一切
都能被串接起来。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明栈雪忍不住想,惊惧忽被满满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
如此说来,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谁占了优势还未可知!而这实是她雅
不愿错过的惊天之秘。女郎的心情顷刻数变,一边将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
心替她盖好被褥,甚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以掩住微扬的嘴角,惹来小宫女挹琼
和同伴的艳羡惊呼。
第二八六折
卅年光景 恍惚瞬目
自武登庸带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后,倏忽又过几日。
长孙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给师父挂在肩上扛回来的,头一
眼瞥见时害他吓得差点掉膘,心都凉瘦了一圈。「没事的没事的,就活动了下筋
骨而已。年轻人嘛,不怕的不怕的。」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说要去找宵夜,
一溜烟便不见踪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虽说师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难保没有一时玩脱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让
呼延宗卫请来名医诊视,确定耿照只是疲劳过甚,并未受得内外伤,开了几副调
养补益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离开为止,都没再回来过——就算人在此间,
峰级高手不欲现身,任谁也找不着。日九明白师父看似游戏人间放飞自我,骨子
里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譬如诺不轻许,譬如言出必践,而他确实守住了对耿照的
三日之约,无有也无意增减。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个人看上去明显不一样了。日九打量他半晌,才
满意点头,不无欣慰:「很好,自信心没有过度爆棚,显然脑子还在。」耿照不
由失笑:「怎么你以为我该目空一切,觉得自己酷炫屌炸天么?我本来还期待你
好言安慰什么『三天是学不到什么,看开就好』,然后来盅鸡汤之类。」
日九大笑。「我师父谁?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给你灌顶三日,酷炫屌炸天也
是理所当然。起来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别赖在这儿制造外交问题,你当驿馆是
客栈么?」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绥和潜行都诸女自都欢喜不置,至于任中书那貌美
如花的绝色千金锁他做甚、又去了哪儿,众人皆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当作没这
事,只绮鸳气虎虎地汇报近日内城中变化,就差没把报告直接甩他脸上。
流言越传越乱,莫衷一是,到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轻易操纵;一旦干预的
力道过大,可能会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为了活靶,此乃诋谰之大忌,谋者不为
矣。各种版本不断杂配增生的结果,就是使单一版本的杀伤力大幅减弱,加上慕
容柔迟迟没有押萧老台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举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
书府,再无人敢说自己看得懂这局在演什么,横竖闹了好一阵已不新鲜,注意力
纷纷移转他处,不复起初的热度。
「这是正常的么?」听完绮鸳的报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开口。
绮鸳想了一下,也轻摇螓首,蹙眉道:「谣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虽
不敢说了解这人,但什么动作也无……委实不像他。然后又无端端押了房书府。」
两手一摊,一副「这人知道自己在干啥么?简直莫名其妙」的恼火神气。
耿照一怔回神,不觉微笑:「我问得没头没脑,绮鸳姑娘居然听懂啦。」
绮鸳自己也愣了一下,顿时又羞又窘,跺脚道:「你……哪有……少看不起
人了!你讲话很深奥么?莫……莫名其妙!」一扭绵股,筋性十足的圆凹小腰尚
未全拧,裹在裤布里的饱满股瓣已如水晃荡,漾开酥颤颤的曼妙臀波,比新剥的
肥厚荔肉还要鲜滋饱水。直到房门「砰」的一声甩上,耿照才回过神来,赶紧敛
起发直的视线,咽入喉底津涎。
但绮鸳的判断十分准确。
将军的态度,是这场流言之争的关键……不,精确地说,将军本人正是全局
走马至此,古木鸢与平安符双方优劣消长的定音槌。是其作为与不作为,令原本
以劣势开局的萧谏纸迄今仍安坐驿馆,非如迟凤钧、房书府般,须得以阶下囚之
姿进入后续的审讯阶段。
耿照看不出将军袒护萧老台丞的动机。姑射之乱不管最后是谁出来扛了首谋,
镇东将军府都难脱监督不周、怠忽职责的罪名,慕容柔无论对萧谏纸有多少敬意,
都不值得为此赌上前程理想。将军必有图谋。
慕容曾让任宣带话,教他近日休近驿馆,根据潜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数日前
便已移驻谷城大营,让沈素云回娘家待着。耿照心领神会,让宝宝锦儿走了趟沈
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驿馆中,任宣为他备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
完毕,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将军。
「交给你了。」什么都没给他的将军亲卫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进退
合宜。耿照抱拳回礼:「有劳任兄。」两人相视而笑,更无别话。
耿典卫重回公门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澜。以慕容眼底颗粒难容的脾性,
此举无异证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书,城门桥头张贴的刀尸
黑榜早被人泼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灯炮仗,已不合时宜。
当韩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亲笔函,邀众人来驿馆时,诸少并未考虑太久,即
以秋霜色为首,欣往一叙。四人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大厅,见宾位上已坐一人,
灰氅褐发、风尘仆仆,腰畔挎着毛皮裹鞘的驼铃长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
刀」风篁。
风篁与耿照一齐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纹深深瞇起,热
情相迎:「韩宫主、聂二爷,好久不见啦。此番仗义相助,我且代师兄和家师,
谢过奇宫!将来有用上我等处,云都赤府绝不推辞!」
韩雪色与他把臂搭肩,佯怒道:「头一句便叫错了,哪里来的韩宫主?是韩
兄弟!」风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这要罚酒!」聂雨色在一旁阴阳怪气道:
「听见没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脚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酒的,他自个儿不喝,也不让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众人按宾主落座。韩雪色乃一宫之主,有爵位在身,是无
庸置疑的宾首;风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聂、沐三侠。
风篁执杯起身,环顾众人,耿照与风云峡诸少亦一并离座,高举觥筹。
「我同师兄说了,说韩宫主……不,是韩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聂二爷又是
何等神技通天,说得兴起,像是又回到当日道旁小店时——」
聂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败了你一回,犯得着这么上心?」
风篁忍不住冷哼:「聂二爷你年纪轻轻忒不记事,是记成哪回同小猫小狗打
架了呗?」聂雨色一副「懒与你多口」,掏出算筹剔牙:「你运气好啊,那天我
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脑门上了。」风篁露出夸张的惊恐之色,
捧颊骇然道:「这么脏的东西你千万别拿来插我啊!」
聂雨色嘴角微扬,见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听
两声:「……掌嘴!」却是宫主与师兄一左一右,投来四道杀人视线,韩雪色面
如严霜,秋霜色静笑胜雪,俱是吃人不吐骨头。聂二爷敢作敢当,叼着茶杯左右
开弓,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彷彿没事人儿似,连鼻血都不擦。
「见笑见笑。」风篁干咳两声,举盅续道:「我师兄素不多话,只说:」大
恩不言谢,男儿方寸心。『我替他把话带到,欠下这杯,来日再与诸位共饮。
「仰头饮罢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个『男儿方寸心』!」
韩雪色等意兴遄飞,也跟着一饮而尽。
风篁冲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护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
恩师与师兄不免要责怪我。你们是上哪儿招惹了忒厉害的对头?」耿照哭笑不得,
风尘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转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敛凤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轻捋长鬓,微笑道:「人说拓跋十翼世之
英雄,其徒已英迈若此,可以想见斯人。典卫大人安排这场会面,果然值得我等
离开藏身之处,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贵宫之助,总要让诸位知晓,是帮了何等样人。」
韩雪色连连点头。「宝物交到风兄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却被秋霜
色打断。人称「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温煦,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回避的
坚定意志:
「我需典卫大人以性命担保,必将宝物璧还。」
「……老大!」韩雪色不禁蹙眉,正欲发话,却被聂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
之下,便没接着说。沐云色向来是站在耿照这边的,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私
情作祟,况且他也有兴趣一听耿照的回答。
「完璧归还,乃借物的当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侠叮嘱。」耿照正色道:
「但大敌当前,生死难料,我的保证毫无意义,一如与役诸位,说不好谁能
活着回来。下定决心、尽力求胜,这是我唯一能向诸位担保的,对人、对宝物都
是。各位若无此觉悟,则我们距马到功成,又远了几步。」
大厅里一片静默。片刻后,聂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对余人道:「能把忒赖皮
的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龙沟的斗狗场我们每回都买……」
目光循循,沐云色不假思索,本能与他齐道:「癞皮狗!」
「……没错,因为赔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赚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
大锅饭,睡大勾栏,买哪头都一样,自然是押赔率高的。」
沐云色对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恼自己应声太快,上了二师兄的贼船。耿照
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
韩雪色道:「老二说得在理。命都没了,管身外物做甚?还是我们这辈子就
躲在深山老林当野人算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事我不干,老大。我押耿兄弟。」
聂雨色冲他一挑眉,若非碍着秋大,两人说不定便要跳起来击掌,怪声欢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师弟。
「老大你别用眼神威胁他啊,很下作的。」聂雨色赶紧声明。「他要吓哭了,
我就当他投了赞成票。大家说这是不是很公道?」
沐云色懒得理他,正色道:「我们须与耿兄弟联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测,
不能一举除之,风云峡形同灭绝,连奇宫也未必能保。宝物纵使有失,我们的立
场也不会更难了,小弟以为毋须拘泥于此。」聂雨色插嘴道:「说这么多干嘛?
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泪投票你知道吗?」
秋霜色从不发怒,然而他的判断就是风云峡的方针,着毋庸议,从魏无音还
在时就是如此。他的师弟们并不习惯,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左,头一回居然是
在这样的情况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发怒,笑容不改,意态闲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我等四
人的意见是一致的。这便把性命荣辱交给你了,耿兄弟。」说着举起茶盅。
他故作反对,是为了逼出师弟们的决心与觉悟。众人习于以他马首是瞻,然
而这回孤注一掷,死伤难料,弄不好风云峡从此除名,缺乏觉悟的人不过是累赘,
还可能拖累战局,招致失败。
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师兄的苦心三少转念即会意,毋须多置
一辞,亦一同举杯。聂雨色「呸」的一啐,翻着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
王八蛋。给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对子狗菊花!」还好没拿出算筹来,不然
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摆。
耿照心中感动,与四少齐齐饮罢,肃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觉悟,有个人,
须请诸位于此时一见,以免大战之后,留下遗憾。还请诸位随我走一趟。」
◇◇◇
四位美男子随盟主进入冷鑪谷,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罗香诸女久闻指剑奇宫的男色之名,说不定还有打过交道、结下梁子的,
但这四头貂猪的成色还是大大拓展了她们的想像边界,无数少女下定决心,有生
之年定要捕一头属于自己的奇宫貂猪回来,绝不与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龙庭山内,风云峡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谓「腹有诗书
气自华」,没有相应的本事,何来耀眼的自信与气质?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绣
花枕头而已。
有些见识广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与他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虽是年纪轻
轻出身寒微,已隐有权领一方的气度,既不过份张扬,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羡慕
起盈幼玉来,甚至起了效尤之心,欲寻机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与七玄素来有隙,耿照虽传达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时
间才能缓解;潜行都先一步入谷传信,七玄首脑极有默契地闭门不出,姥姥下令
门人不许扰客,各于自院里待着,擅出者死,故众姝只能于阁楼上远远眺望,不
得与风云峡诸少接触。
「……我怎觉得自己像是供人赏玩的珍禽异兽?」聂雨色不由得一阵恶寒,
抽着鼻子频频四顾,总觉空气里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确实如此。」秋霜色居然难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觉得被人窥视?」
「我指的是珍禽异兽。」
「……你说猴子的话我翻脸了啊。」聂雨色表情阴沉。
「我不会。」秋霜色淡淡揭过。「况且鼪鼠更适合你。」
「……我大师兄说的是黄鼠狼。」沐云色向耿照解释。
「老四你给我闭嘴!」
耿照默默地觉得像。
一行人来到冷鑪谷深处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圆脸少女推门而出,手
里的托盘置着空的青瓷汤碗,残留的药气依然浓重,见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
幅,未开口先笑瞇了弯弯月眸,颊畔一枚小巧的梨涡,令人极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诧异。「怎么是妳?」
这名少女,正是潜行都里的巧手绘工阿缇。
她起身笑道:「弦子吗,我让她去歇会儿,她整夜都没阖眼。反正我闲着也
闲着,喜欢陪老爷子说话,他说话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瞥了盟
主身后的四人一眼,叹息道:「这几位公子定是老爷子的家人罢?看着就是一门
里的,样子好像。我给你们倒茶,再拿些茶点。」匆匆行礼,三步并两步去了,
也没管盟主怎么说,看来是个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么立即动手,片刻也停不下。
尽管已知房内之人的身份,临到见面之际,四少心头依旧惴惴,莫可名状。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典卫大人不进去?」
耿照摇头。「你们说得门中家事,不方便。」
秋霜色点了点头:「感谢典卫大人成全。」耿照默然无语,退至一旁,让出
了房门通道。秋霜色轻叩门扉,只听房内一人道:「进来罢。」声音嘶哑中带一
丝尖亢,听来不像容易相处的类型,不知适才那少女是怎么觉得「很有趣」的。
房间宽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虚旷,是非常适合病人静养的环境,以致四少
鱼贯而入之后,便稍嫌拥挤。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长发漆黑乌浓,其间虽
杂些许银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衬出他的肌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被少女称呼为「老爷子」的男子,其实不太看得出年纪,无须的下颔一如袒
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长到显得骨节异常粗大的双手十指,都是异乎寻常的瘦削,
以致予人毫无生气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称俊美,在他芳华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岁月里,
必定曾令无数怀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这张面孔便彷彿无法呼吸,愿意为他做
任何事。
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
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
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
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淡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
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
「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
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
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
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
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你们是杀光了全
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聂
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
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
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他们并非是
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
系。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彷彿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
「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
「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
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淡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鳞
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
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
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还有那
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这两个到哪儿去了?」
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
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
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
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
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
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
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
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
神君,褚星烈彷彿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他
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
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
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
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
也死了么?」
「是。」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其余三少没
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
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
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
第二八七折
此前种种 葱蒙水雾
聂雨色忍无可忍,愀然色变:「你说什么!」
身前韩雪色横臂一拦,沉道:「褚师叔,我敬你是尊长,原不该如此冲撞。
但先师在众师兄弟心中比天还大,望师叔看在丧期未满的份上,勿出暴言。」不
卑不亢,置于膝上的左拳却捏得格格作响,怒气显而易见。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会意,微微颔首。
「是我的错。我同你师父说话,一向是这般口气,言语怕还更难听些,他也
没好到哪儿去。每回见面总打架,师兄给打烦了,才准许我破门出教,免得风云
峡屋舍遭殃。」定了定神,喃喃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真走了。」低垂眼帘,半晌无声,却胜过千言
万语。沐云色感其情挚,又复思念师尊,忍不住低头拭泪。
聂、韩相顾愕然,见秋霜色点了点头,知他非是遁词。风云四奇中,秋大是
唯一在圣战前便见过琴、刀二魔的,浮鼎山庄内匆匆一会,当时两人吵架斗嘴的
样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星烈缓缓抬头,定定望向秋霜色。「是杜妆怜杀了他?」
秋霜色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杜妆怜,摇头道:「师尊之死,乃出自一伙自
称『姑射』的恶党设计。师叔容禀。」坐于床侧,将魏无音如何被引至灵官殿,
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将三师弟炮制成刀尸、偷袭得手等娓娓道来,说得条理分明,
即使褚星烈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断层,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难。
褚星烈始终面无表情,剑眉微蹙,乌发覆额、垂至胸前的模样说不出的清秀
疏朗,是会令少女不由得母爱横溢,大生怜惜,想像须历多少星霜,方能淬出这
等安静沉郁。难怪那位姑娘会说师叔「很有趣」,沐云色心想。不管他说话是不
是真有趣,光瞧着就揪心啊。
「……殷横野是『权舆』?」褚星烈忽问。
「是。」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静。「小姪等与那厮数度交手,幸得耿兄
弟之助,始能脱逃。从他喜吟诗句的口癖与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
是幕后的阴谋家。」
褚星烈点头。「敢把主意动到我风云峡的头上,这厮须有相当觉悟。」聂雨
色本想吐槽他「谁跟你风云峡」,然而这句听来委实解气,直是通体舒畅,就不
与他计较了。岂料褚星烈又接着说:
「但除他之外,龙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终对付着你师父。」
四少闻言一凛,不由得交换眼色,最终还是由秋霜色代表开口。「师叔何出
此言?」
「当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师父在『六合名剑』之中,分别代表意见相左
的两派。」褚星烈平静说道:「我认为没有妖魂作祟这等事,一切不可解处,不
过是尚未揭穿的阴谋布计,解决刀尸、乃至毁灭妖刀只是治标,揪出幕后的黑手
才能治本。」
这几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乱的应对共识,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
过离经叛道的主张,虽符合刀魔破门出教的形象,却未必能广获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论,以为我的说法有标新立异之嫌,并不支持。但在六
人之中,我说服了其余三人,只杜妆怜站在魏无音那边,力主以剿灭刀尸、毁去
妖刀为先,阴谋云云太过虚渺。名剑之外,唐兄弟……我是说湖阳唐十七和狐异
门胤丹书夫妇,皆以为此非无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与唐十七都是巧匠,他们的思路习惯贴着事实走,信阴谋多过鬼神;
胤丹书精于岐黄,望、闻、问、切乃医道根本,也是相当务实的性格。无奈在当
时的气氛之下,他们都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别
有所图云云,还有诬攀什么私情纠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脱离团队,独自调查,但他本不信杜妆怜,留她在六
合名剑中而余人皆未提防,怎么想都放心不下,最后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里我觉得最蹊跷的,是七大派的态度。它们坚决否定了阴谋之说,一
意催促我们前往天雷砦斩杀蛊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终不可挡。我当时就问:『
五刀既未合一,何来蛊王之说?』只是没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点头道:「避祸趋吉,此亦人情之常。师叔觉得何处有蹊跷?」
「你师父没那么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聪明的那个,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扬,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肉尚未复原,无法传达
一霎掠过心头的怀缅。「连我都察觉有异,他不可能颟顸若此。对照七大派的态
度,我猜龙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终瞒着你师父,巧妙使用各种干扰误导,避免
他接近真相。你师父在灵官殿误判形势,以致身死,亦是根源于此。」
四少面面相觑。
要是「权舆」在奇宫之内埋有暗桩,问题可就严重了。当年龙方飓色掀起的
叛乱,几乎颠覆奇宫正统,魏无音和残存的无字辈长老不惜血洗龙庭,也不让阴
谋得遂……这样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横野的同党,以眼下风云峡处境艰难,岂能拮
抗?
最后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缓中隐带一丝尖亢的瘖哑喉音,抚平了众人的躁动。
「未必是那人同谋。若能一举渗透七大派,搞捞什子妖刀?直接干事便了。
按我说,兴许是七大派在妖刀乱中见了什么好处,不思平乱,遮着掩着鬻以自肥,
刻意欺瞒前线厮杀的蠢才,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无耻龌龊。」
男子的尖刻言语不知从何时起,听来渐不觉刺耳,颇有几分亲切,魏无音在
世时也爱这么说话,出口无不是呵佛骂祖,愤世嫉俗,聂雨色尤得真传,隐有青
出于蓝的架势,经常惹得师父动手教训。
秋霜色淡淡一笑,接口道:「师叔所言甚是。若依师叔之见,此人最有可能
是谁?」
「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并无怀疑的对象,若有,我定与你师
父辩个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脑子清醒。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未起过疑心,此人
必定藏得极深,可惜奇宫这三十多年来,于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师叔若不嫌家常细琐,我等可将这些年来山上所闻,一一说
与师叔知晓。」
苍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显幽深,然后才像刻意压抑情感也似,垂落视
线缓缓转头,淡淡说道:「我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都白耗三十年了,还有
什么可惜的?」四少大喜过望,由秋霜色开始,从圣战方歇魏无音退隐说起,乃
至韩雪色上龙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无音又怎么研制「奇鲮丹」,
到六姓逼宫,血洗龙庭……等。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约莫是聂雨色起的头,插科打诨远交近攻,末
了房内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
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苍白不似活物的瘦
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姪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
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师弟们起身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聂雨色
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
回见沐云色还在里头叨叨絮絮囉唆个没完,踢他臀后拎出门外:「走啦,囉哩巴
唆什么?」与韩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色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禁
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
惊叫,肯定是聂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与褚星
烈两人,隔着半掩的镂花槅扇相对。
自木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
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
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
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
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
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
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
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
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
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
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
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
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
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
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
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
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
「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
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
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
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
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
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
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
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
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
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
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
中运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他在许多
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
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案,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
织一个研究团队——」
「不用,这样就行了。『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
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
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他
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
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
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
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
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丝闲暇,
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
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
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
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
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
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
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
越浦城外四十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据传出现了草木枯黄、遍地鸟尸的异状。
异象是以一座庄子为中心四向扩散,殷横野查了这幢庄邸的底,发现它曾在越浦
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间转手,后来卖给了药材行当的一把手乌夫人,最
后却登记在沈世亮的名下。
这种加价转手物业的套路,是越浦行贿的老招了,溢价的部分就是打通关节
的贿金,但不寻常处在于:最后拥有它的,是将军夫人的娘家!
——这是慕容柔的物业,才用这等鱼目混珠的复杂手法。
再加上生机灭绝的异象,殷横野几乎笃定自己的推测,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但要将天
佛血带下山,必须解决「运」和「藏」两大难处。
从啸扬堡密室那只破损的贮袋,殷横野推断质性相近的碧鲮绡应可阻绝邪能,
才在槐花小院对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阳所阻,功亏一篑。他翻遍栖凤馆每一处,
确定碧鲮绡不在皇后手里,如此重要的信物,韩家小子也没带在身上,思前想后,
定是那貌似忠良、实则狡诈的耿小子居中穿针引线,借了这条银带子;至于干什
么去了,不问可知,毋须赘言。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重游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里,沿途痕迹难
以悉辨,怕在论法会后便即动身,好好的一条多年布线至此断得干干净净,老人
差点没忍住将耿照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终究得面对「如何收藏」的棘手问题,一旦碧鲮绡物归
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难以久藏。而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隐蔽物业,
显然就是镇东将军的解决方案。
——找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藏起来?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够可以的,这是什么昏招!老人稳稳踏出一步,啪嚓
一声踩在枯黄的草叶之上,从这里开始,便已进入佛血邪能的影响范围,然而他
周身皆无异样,没有那种血枯气虚到了极处的骇人之感。
(逄宫所言,果然无虚!)
身为四极明府的最高权领、天下公认的巧匠之首,「数圣」逄宫不是那种靠
嘴皮子办事的脾性。他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抄本——当然只取相关的那一页
——按照推断的思路,条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栈厢房里,从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
殷横野只能坐于床榻,差点连搁脚的地方也没有。
这里头半数以上的经籍他都读过,确定非是逄宫伪造,而《绝殄经》里也有
语意模糊但看似有关的记载,但天下间拥有这部奇书的四个地方,殷横野非常确
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极明府,逄宫不可能看过;一明一暗两相核实,知其结论
应可相信。
「还有这玩意,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向你说明。」逄宫打开了一只不到一
尺见方的乌檀木盒。殷横野心底一沉,光是体积,盒中能容就与他订制的东西天
差地远,这可不是四极明府应该犯的错。逄宫倒是自信满满,一脸的不在乎:
「你要不肯付钱,我也能理解,回头我给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钱,当是赔礼。」
他从盒里取出一只金属弯弧,转得几转,蓦听啪嚓几声清脆细响,一个直径
不到两尺、浑天仪似的镂空机械,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横野相
当熟悉,因为就跟他交给逄宫的图纸大致相同,除了细部有些出入,最大的问题
就是尺寸。
直径不足两尺的秘穹,没法绑人上去,连大点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来
炮制猫尸。
殷横野彷彿要按捺怒气似的,信手转了转镂空球内的周天圆轨,灵光闪现,
忽明白逄宫做的是什么修改。「把人绑上去委实太傻,干嘛这么费劲?我山上有
个专门研究心识控制的中大夫,他说你那图是蛮干,纯粹整人而已,还没整到点
子上;不如缩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轨道绕着头转,效果一样。」
早知四极明府有这等匠艺,他该放下心防,直接让他们研究刀尸炮制的技术,
也不致落后高柳蝉这许多!
殷横野不但收下此盒,还爽快付了两倍的银票,当然是让逄宫许下保修精进
的承诺——四极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统,不受儒脉管辖,只是文气相承,对
承接这些儒门先进的单子是很有些礼遇的,如价格优惠、订单插队、保修免费等,
殷横野不敢以下属目之,与逄宫一向是以平辈交游。
但这个秘穹的改造委实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四极明府的合作。
况且此番逄宫不请自来,恰有一事交他去办,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为我鉴定一处,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宫花了几天勘查现地,最后领着他来做结论时,又绕着整座宅邸,来来回
回瞧上大半个时辰,搜集各种枯草鼠尸反覆复查,才道:「如果要个准信,我可
从山上拉一个团队来,半个月内给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横野强抑不耐,和声道:「若以大工正看,却有几成把握?」
「撑死八成。」逄宫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为弄成这么一片凄惨
景况,便由我覆笥山接单,那也得要拉个团队才行,没十天半个月还办不了,膳
宿另计,不保证复原。哪个吃撑了干这种事?」
看来……就是这里了。送走逄宫后,殷横野半刻也不耽搁,以「分光化影」
掠回庄外,确认所携刀魄确实能抵挡邪能,一步步踏入渺无生机的枯草圈内,眼
看紧闭的庄门已近在眼前,而体内真气依然运行无阻,全不同于当日夜袭啸扬堡
时。
夺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荣辱相胁,天佛血绝强的杀伤力却能轻易毁去他苦心经营的
一切;相较之下,萧谏纸的性命简直无足轻重。取走天佛血之后,殷横野自信能
以一纸书信,迫得慕容柔转变立场,替纷乱东海多时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决断。
立于船头的逄宫袒着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随意圈着粗浓的胸毛,
微瞇起细眼,任水风吹得葛衫猎猎作响。做为府中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费
上是相当循名责实的,只雇了艘寒碜的小舢舨,毫无排场可言。
小船并未顺流驶往水港,梢公撑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之中,顿时分不清南北,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个小小的码头,一名身
材颀长、乌鬓飘飘,穿着一种很难形容的、似青似绿又带点鹅黄,如覆湖水波光
的颜色的翩翩佳公子,背着一具琴站在码头上,简直像是从图画里走出的仙人。
梢公吓得半死,别说没见过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撑了十多年的船,也没
见有这处码头,怕不是遇上狐仙!赶紧装作没看见,死命往前撑;要不多久,前
方雾露略清,谁知还是同一处码头,那男狐仙已将琴具架起,身畔还多了另一个
手摇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虽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唸起龙王大明神来了,却听曾功亮不耐烦道:「你他妈倒是快靠码
头啊,这『周流金鼎阵』摆下去,你划到明儿一样在这里打圈圈,晕你妈的!靠
上靠上,赶紧的!」梢公心想完了,原来是狐仙会,自己福薄,没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没等船止,还隔着七八尺便跃上码头,冲天喊道:「放他出去,给金
一锭!」回头对梢公道:「再闯进来便吃了你啊!这几日都别再下水啦,真饿起
来,我们偶尔也吃人的。」梢公吓得魂不附体,趴在甲板上连连磕头,曾功亮大
袖泼喇喇一挥,舢舨转眼间没入雾中,如不曾至。
【第卌九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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